丽兹·巴斯维尔  著

(Liz Braswell)

译者说明

该译本仅供娱乐,不作商业用途。

《直到天明》是一本由迪士尼公司出版的长篇的、特殊的《彼得潘》。它确实涉及到巴里原著当中的桥段,但情节和走向又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译者认为,与其说它是童话故事,不如说是一部现实主义作品。作者丽兹·巴斯维尔的文笔、用词、细节描写,甚至带有一点【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让译者想起了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红高粱家族》等小说的风格。不过,本书的结尾还是很感人的。尽管中间情节比较阴暗,但结尾还是大团圆的喜剧。

本书标题是【Straight On Till Morning】,译者翻译成《直到天明》,尽量兼顾意译、音译——这四个中文字,读起来有点像用英文读原标题的发音。

译者对主要角色的简介

【温蒂】——达令家的长女,全书第一主角,芳龄十六岁,爱幻想,说话滔滔不绝。

【小叮当】——都是看球的,就不需要介绍马拉多纳是谁了吧?身为全书第二主角,她一开始并不喜欢温蒂,但后来成为温蒂的挚友,和温蒂并肩作战,克服重重困难,她们还能在一起开玩笑。

【索恩】——外貌英俊的男仙子,小叮当的同胞,武士出身,头脑冷静又仗义正直,但他的戏份很少。

【彼得潘】——他的戏份很少,但他的设定似乎比较特殊;翻译的时候,简写为“彼得潘”。

【虎克船长】——全书第一反派,彼得潘的老对手。

【阿罗登·赞恩】——虎克船长手下的海盗之一。

【斯琪】——六位“失落的男孩”之一,而且取代了“尼布斯”(兔子皮)的地位(在本书中,不存在尼布斯这个角色)。

【卢娜】——梦幻岛上的一匹狼(和光影仙子卢娜同名),对温蒂忠心耿耿。

译者罗列章节,不作为目录

序章

第一章 伦敦

第二章 逢凶化吉

第三章 爱尔兰

第四章 温蒂的决定

第五章 后果难料

第六章 置身海盗之间

第七章 仙子在伦敦

第八章 不期而遇的拯救

第九章 梦幻岛

第十章 就像指南针

第十一章 凶猛的仙子

第十二章 失落的男孩

第十三章 失落的女孩

第十四章 水中的生灵

第十五章 拧干自己的女孩

第十六章 交易

第十七章 进展

第十八章 险恶之林

第十九章 高贵典雅的仙子

第二十章 窥谋

第二十一章 温蒂的影子

第二十二章 太初之地

第二十三章 大沙漠

第二十四章 顺流而下又遇雨

第二十五章 船长室

第二十六章 西梭利蜂

第二十七章 伦敦的情况

第二十八章 彼得潘

第二十九章 飞翔

第三十章 备战

第三十一章 彼得潘和小叮当

第三十二章 重逢失落的男孩

第三十三章 大会师

第三十四章 集思广益

第三十五章 大决战

第三十六章 再次集思广益

第三十七章 温蒂的三寸舌

第三十八章 合作

第三十九章 骷髅岩(上)

第四十章 骷髅岩(下)

第四十一章 结局,但不是尾声

尾声1.0——作者的尾声

尾声2.0——译者的尾声,兼点题“直到天明”

序章

在梦幻岛某处……

“等等,我们检查过巨怪桥吗?”

“……有吗?”

“看过‘音调之泉’没有?”

“还有‘星光之海’的海滩呢?”

上述问题都来自一位身材瘦削、年龄未知的年轻男子——尽管如果一位观察者细看他的脸,会发现他颧骨的上方还是那么一点儿最后的“婴儿肥”。

他的眼睛、嘴巴——甚至还有鼻子——都随着每说一个字、每想一个念头而颤动,就像一个学步的孩子认真地给妈妈讲故事那样。他有着一头纷乱的红发,以及两道更浓厚、颜色更深的红眉毛。

等等,好像他的耳朵末端有那么一点儿尖尖的。

再看回答他问题的那位,是毫无疑问的正宗尖耳朵——甚至让你难以置信那是一双耳朵——那其实是一团金色的光芒,闪闪发光,叮当作响。

那场面仿佛是一位催眠师在给你摇晃着他手中那只摆,那只连着金色长链、璀璨夺目的摆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有催眠师本人才知道。

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在那团金光里,居然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女性!她有着一对尖尖的耳朵,一张表情严肃的脸,身穿一条绿色的连衣裙,背后是一对闪闪发光的翅膀。她的身体仿佛蕴含了无限活力,从她凌乱的发髻到她的腰身,再到那对装饰她鞋子的小小银铃,她身上的每一部分都像她朋友的脸那样活跃。

“真的?我们每个地方都查了吗?嗯……那么,这儿呢?”

那位男孩突然转了个身,抓住树干的一侧,好像要用力把它挪开。其实,他只是在查看树干背后。但除了一片色彩鲜艳的地衣、一种把自己伪装起来的苔藓和几只正想吃它们的独角仙之外,什么也没藏在那里。

紧随这一突然举动之后,男孩一下子瘫倒在地——仿佛被努力后的失望弄得筋疲力尽——他一出溜到了树底下,惊得几只亮闪闪的白色甲虫匆匆逃往高处的树枝。

那团金光从上到下闪烁着咄咄逼人的光芒,还发出不满的叮当声。

“我实在是不行了,叮当,我输了。我……我只是不喜欢……”

那团金光——其实那是一位仙子——靠到近前,一副担忧的模样。然而,就在她把最明亮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时,一个最不可思议的细节开始凸显。无论仙子散发的光芒是多么强烈,无论天上那轮黄澄澄的太阳是多么耀眼,无论什么光源,都没在这个男孩身边投下哪怕一丝儿影子。

仙子再次发出叮当声,那声音是多么活跃积极,仿佛在鼓励他。

“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到处找遍了,还找了两遍。叮当,我真是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

金光静静地在半空中徘徊。仿佛那位仙子正在做一个仙子们最罕见的动作——沉思。

也不排除她是被什么东西所烦扰。

但这个男孩子,哪怕现在多么无助,他也没有注意到仙子的一举一动。他的注意力似乎永远都只在自己身上。

仙子试探性地叮当了一声。

“不,我不想飞,现在不想。我想在这儿歇一会儿。你不用管我了。我小睡一下就会好的,我肯定。”

仙子发出一阵担心的叮当声。

“别管我,你自己去看吧……”他像驱赶小虫一样驱赶着她。是的,既然决定要睡,他已是满心睡意:“……再也不想飞了……”

他打了一个让她反感的大哈欠,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仙子静静地看着他。她悬停在树下宽大的阴凉处。夏日的微风吹来,轻轻地转动着她玲珑的身躯。

这里是“宁静之林”的边缘,那是梦幻岛最可爱的森林。

每一片叶子都覆盖着泛金黄的绿色,生活在那里的生物都那么可爱,而且有很多还是毛茸茸的。空气透露着成熟黑莓的味道——尽管季节时令不对——还有一种湿漉漉、凉丝丝的感觉,暗示着附近有一条冰冰凉凉得令人愉悦的溪流。

一片少不宜入、老不宜离的桃花源。

但就是这么一片美妙的地方,也没有让这位名叫“小叮当”的女仙子放松下来。她觉得男孩的影子应该在什么地方。

当然,如果她朋友知道她一直瞒着他,肯定会很生气的。

她鼓着翅膀,默默地凑近他的脸庞。金色的光芒照亮他的每一根睫毛,每一个雀斑,每一个毛孔。他呼出的气轻轻掀起蓬松的红色刘海儿末梢。

她在他扁平的狮子鼻上方盘旋了一会儿,优雅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像是在苦苦思索。然后,她俯下身,给了他一个最轻微、最快捷的仙子之吻。

仿佛一只采了一天花蜜、一心想要回家的蜜蜂,她鼓起勇气飞向天空。

只不过,她不是要回家。

她要去找回他的影子,去她心目中最恐怖的地方找回彼得的影子。

那地方正是伦敦。

第一章 伦敦

是的,以下内容都是老生常谈,似乎不该再赘述。但无论如何,各位读者,重温一次还是有必要的。

低垂的云裹着天空……不,不该用“裹”这个舒适温馨的词……应该用“盖”。低垂的云盖着天空,仿佛重重地压得天空喘不过气来。那云似乎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是因为下面“错落无致”仿佛横生野花般的烟囱们不时地吞云吐雾,加大了乌云的分量。

远看鳞次栉比、近看杂乱无章的石板或粘土瓦片铺就的屋顶仿佛延伸到了天边,就像童话书里描绘的色彩鲜艳、但毫无层次感的景色被“完全颠倒”了:眼前虽然层次感分明,但到处都是灰暗的——没错,没有一处不是灰暗的——包括那条蜿蜒穿过城市的大河,简直是一条慵懒而毫无攻击性的灰色大蛇,艰难地爬过一座又一座样子远不如名字那么带劲儿的桥。

各位读者要是不信,听听“伦敦桥”这个名字,牛不牛?再看看伦敦桥的照片,是不是大失所望?

当然别忘了大本钟——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文艺作品中的人物,曾经站上它那铁青色的指针。

它的钟声——和这座城市里所有教堂的钟声一样——不时冷酷地响起,用悲凉的感觉硬硬地撞击着一处处耳膜、一处处心灵,暗示着人在走、茶在凉,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归宿。

几乎要挤出雨的低空、几乎要拧出水的晨雾,给塔楼和屋顶下的鹅卵石街道笼罩了一层蜇人的潮湿感。男人们或潇洒、或狼狈地穿上大衣,妈妈们忙不迭地冲孩子们喊:“快回来,那雾吸了要折寿的!”还有一把把雨伞——有着嶙峋如昆虫节肢或骷髅般骨架的黑色雨伞——浑浑噩噩地穿过,给街头平添几分凄凄惨惨戚戚。

就是那里。

就是伦敦。

送走一个世纪,又迎来另一个世纪。

各位读者明白了吗?

明白了就好。

摩肩接踵的黑伞朝着天的尽头延伸、延伸……延伸到一半儿的地方,对,就是中点位置,您就从那座最高的烟囱开始,往下看那么六米来远的位置,会发现一扇看着不太协调的平开窗。窗边是一位向外凝视的少女。她身穿一袭早已不时兴的淡蓝色连衣裙;头发带着一种让人怜爱的棕色;双眸蓝得是那么精致,但又和此情此景不失协调——起码比那窗户要协调。

她仰望天空,但根本看不出一朵云。是的,没法用“朵”这个词,因为乌云处处连成一片——从天空开始的地方,到天空结束的地方——连成毫无喘息之机的一片阴霾。她只好低下头。但下面灰色的花园仿佛是一块霉斑点点的海绵,吸干了每一处水份。根本看不到一点儿水坑,遑论水坑里的倒影。树木都湿透了。

即使是最生机勃勃的想象力、最纷飞的思绪,也改变不了她眼前冷酷得那么真实的景象——海盗、仙子、光闪闪的黄金马车,还是威风八面的骑士,都没有立锥之地,甚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街上不知是谁隔着栅栏,扔了一块颜色发沉的香蕉皮。顷刻间,它就躺在了那里,和英国式的庭院显得格格不入。这证明了商业全球化也不过如此——没有带来另一个世界里神采奕奕的苏丹王或有魔力的神马,只有眼前那块香蕉皮。

窗边的温蒂轻叹一声,转过身来。下午的时光是最难熬的。

早上要围着家庭教师转,围着家务活儿转,还要围着作业转。午前茶点过后还要围着那本书商推荐的书转——只记得那书商的侄子是多么英俊……

而达令太太通常不是去拜访左邻右里,就是在她优雅的书桌前,用那支精致的蓝笔忙着写信。即使她整天闷在家里,似乎也不会有任何忧郁之情。她总是那么有风度,有条不紊地处理这样或那样的事——妆容衣着、缝缝补补、记流水账、做花样儿不重复的好吃的。这就是达令太太——玛丽。让她的女儿温蒂不解的是:一个人怎么能在这种天气下,做着如此枯燥的家务,还能保持容光焕发、心平气和呢?

温蒂还是很喜欢达令太太给她介绍的“淑女礼仪课”——比如怎样正确使用爽身粉和护肤霜,怎样给指甲上色,怎样打蝴蝶结……她还喜欢她们拿点零花钱去那家“萨克赛尔布利斯”喝点小茶——就她们俩。

温蒂特别欣赏妈妈在她那顶旧貌赛新颜的帽子下的微笑。毫无疑问,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妈妈。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练就那种精致的妆容、自信还有完美的举止。

但是,对温蒂来说,再怎么吸引人的事物,和梦幻岛放在一起都相形见绌。

温蒂转向她的写字台——抽屉里面放着她的一个秘密,可以让她在桌前坚守一天,就像达令太太悄悄放纵自己的那种冰激凌。她想起妈妈一边嚼着,一边开心地笑着的样子,如果今天特别难熬的话,她甚至会在晚饭前来上这么一口。

同样,温蒂总想往抽屉里偷看一眼。一般情况下,为了缓解自己渴望的情绪,她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笔记本的书脊上附着一支细细的蓝色铅笔,可以不时为书页增添几行秀丽的字迹和热情洋溢的话语,比如《彼得潘和海盗以及出其不意的德国齐柏林飞艇》或者《彼得潘和虎莲公主对抗天蓝之海的独眼巨人》。在《彼得潘及时地教训虎克船长》中她描绘的那只钟就源自壁炉上的钟,当然还有鳄鱼那凶狠的眼睛和鼻孔——只是她不敢画出鳄鱼身体的其他部位,干脆选择忽略。

(译者注——齐柏林飞艇,问世于1900年,德国制造。曾被用于物流运输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可推测故事不早于1900年发生。)

但是今天,笔锋却精疲力尽,笔下的文字也晦暗不堪。

温蒂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尤其是在今天。

她迫不及待地打开嘎吱作响的木抽屉,拿出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包袱。被抖开的一瞬间,它看着比蜘蛛网还要轻盈,比丝绸料子还要柔滑。再怎么粗糙的手指,抚摸上去都没有分毫羁绊。尽管它很容易展开,但只有当温蒂把它完全铺到地板上的时候,才显露出一个清晰的身影——彼得潘。

四年来——在娜娜把它撕下来之后,足足四年了——温蒂一直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在她最上层的抽屉里,等着彼得潘来认领。

迈克尔和约翰先放弃了。起初,当她发现这个影子的时候,他们甚至比她还要高兴。迈克尔蹦蹦跳跳,又喊又叫;至于约翰嘛,他把那副可笑的眼镜推到鼻梁上,试图操着大人们的口气来论述“确凿的证据”、“无可辩驳的事实”什么的。

然而……

周复一周,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四年光阴荏苒。

再无证据,再无迹象,再无一丝可能来自梦幻岛的痕迹。尽管孩子们不时会偷看那影子一眼,但迈克尔开始嫌它“难看”、嫌它“无趣”。约翰则开始说一些阴阳怪气的话。不可思议的是,那件影子仿佛成了家里的什么古董,一件来自更早时代的某种纪念品,或者只是一件稍微有点儿异国情调的东西,就像达令先生从克什米尔人手里买来的什么稀罕物件儿。

(译者注——克什米尔,全称【查谟和克什米尔】,位于中亚。1845年开始成为大英帝国的藩属。大英帝国不干涉克什米尔内政,但克什米尔必须承认大英帝国对自己有最高主权。)

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温蒂都怀着渴望梦幻岛的心情入睡。她觉得——就像那些内容值得怀疑的但特别畅销的小册子说的那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总会在入睡前喃喃低语:“彼得,我有你的影子……彼得……”

她醒来时常常带着一种奇特的、鲜明的感觉,就好像她刚刚触及了梦幻岛的一点边缘——狼、五光十色的果实和自由自在的感觉——但一眨眼就被忘记了,从未在脑海中逗留太长。

温蒂颤抖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影子。如果她稍微不小心,就会忍不住哭起来。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有什么地方那么令人厌恶?以至于彼得潘都不肯再回来——哪怕是来讨回自己的影子?

她到底缺了点什么,再也没有梦幻岛的来客会拜访她?

砰的一声,那片影子被关回抽屉里。她把手指关节塞进嘴里使劲咬着,强忍着不要哭出来。

很快要准备下午茶了,她可不想被妈妈发现自己红了眼圈。

两个弟弟回来的时候,情况本来会好些。

“约翰!迈克尔!”温蒂愉快地喊。

“姐,我回来了。”约翰说着,一边把帽子递给她,一边带着一丝讥讽的神情,尽义务似的吻了吻她的脸颊。他想着考大学,甚至可能考牛津大学。他已经开始表现出在那种地方生存所必需的讽刺性态度。迈克尔只是不情愿地踢掉靴子,把外套扔在椅子上。要是换了别的家庭,可能早就有仆人们前呼后拥地开始处理了。但不仅达令家请不起佣人,温蒂也喜欢这种自己动手的亲近感。

起码,她已经习惯了。

她心不在焉地拿起迈克尔的外套,熟练地把它抚平,挂好。

“我说温蒂,你放弃了公立学校的学业,真是要多傻帽有多傻帽。”约翰仿佛是公开念报告似的说出这句话,没大没小的口气还真不像个当弟弟的。

“这又没啥不好的!”迈克尔喊道,他的脸上满是愤怒。他不像他哥哥那样喜欢讽刺挖苦别人。

“这个嘛,爸爸说他那些甲方们的女儿都不去读——她们个个都是很体面的女孩子啊。而且,”温蒂有点心虚地补充道:“我也有了自由学习的空间。”

当父母——有点不情愿地——让她选择要不要就读一所公立学校时,拒绝似乎是她正确的选择。为什么她要把时间浪费在那种人满为患的机构里,被当作孩子那样对待?不去公立学校,还能有家庭教师,还能在家里想做啥就做啥,和成年人那样照料家务,甚至……还可以放飞自己的思绪。

“就是!我就讨厌上学和学校里那些条条框框,”迈克尔喊道:“什么‘如果你不吃豌豆,就不许你吃布丁’之类,说这话的阿姨才叫傻帽呢!”

“只不过,迈克尔,我觉得阿姨只是想你吃得更有营养、更健康啊。”温蒂说着,她有了一种妈妈般的代入感。那甜美的音色、那和蔼的微笑轻轻掠过她的心头,多多少少消除了一些不快。

“姐,法式饼干还有吗?”迈克尔满怀希望地问:“你做的那些?”

“我和妈妈一起做的?也许还有。你上楼洗澡的时候,我就找给你,再给你端一杯好茶。另外,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

“哎哟,又是那些故事,”约翰笑着说,眼睛都没翻一下:“我有太多的书要读,读真正的书,真正的历史书。另外,温蒂·达令,我发现你现在的故事有点儿弗洛伊德的意思。你没注意到吗?全是一个爹,一个儿,还有失踪的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冷冷地回答。当然,她的态度还不至于那么冷,但约翰说的话实在是太难听了。

“我要在我的茶里放三块糖!还要牛奶!”迈克尔回头喊道,跺着脚走出了房间。

“明白,”温蒂说着,突然想起什么来:“妈妈今晚和奎杰普太太一起吃饭,她应该会早点回家。如果你快一点,就来得及在睡前跟她说晚安哦!”

“哦,咱妈,对对对,”约翰若有所思地说:“好像好几年没见到她了。她有多高来着?来得及见见这老母鸡倒不错。”

“约翰!”温蒂叉起了腰。

“图托斯啊,姐。我看你该去读读瑞士的心理学。你知道那些瑞士人,除了巧克力、钟表还有潜台词没别的。”约翰说着,煞有其事地冲姐姐鞠了一躬,假装摘下帽子行礼。

等他走后,那条舒舒服服趴在火炉边的保姆狗娜娜抬起头,用那种只有真正聪明的狗才会有的眼神向温蒂询问。

“是啊,我看到了他们留在地板上的泥脚印,”温蒂对娜娜回答着,又轻轻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我的弟弟们,他们长得太快了。”

突然,一个灵感涌上她的心头。

梦幻岛本是属于永远不会长大的孩子们的地方——但如果哪天有这么个孩子一下子就长大了呢?比如,从蛋壳里出来还是个婴儿,但一天过后就有大人那么高了呢?

“他们都期待地看着那枚蛋,”她喃喃地试着说出口:“‘它会是什么呢?’”库比问。‘我怎么知道?’彼得笑了:‘但我敢打赌这一定很棒。’”

对,就是这样。她急忙摸出小笔记本。就算她的弟弟们不再喜欢听了,她也要找个地方留存自己的故事。

或许,只是或许,有朝一日,会有人喜欢听的。

迈克尔洗完澡回来了——他虽然浑身湿漉漉,但不知怎么搞的,脖子上还留着粉笔灰的痕迹——他大口大口地喝完茶,吃完玛德琳蛋糕,便匆匆上楼找他的玩具士兵玩儿去了。约翰一直没下楼,说不定他被历史书里真正的战争和士兵们吸引住了。

温蒂一个人坐在厨房里,看着她的笔记本和旁边几个吃完的或没吃完的碟子。整个下午她都在和妈妈一起做这种爆款的玛德琳蛋糕,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但现在的蛋糕已经有点干了,看似味道也在慢慢流逝。她拿起一只,试探性地把它浸在凉透了的茶水里,款款地咬了一小口它那尚存一丝柔软的边缘。嗯……好多了。她尝出了阳光般的温暖,仿佛身处异国他乡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她的脑海泛起阵阵涟漪……突然,她看到一艘船在海中颠簸,而她自己就在温暖的海滩上。这不是构思什么新情节,而是她另一个余温尚存的梦——虽说曾是梦,但感觉又是那么真实——海盗们在唱歌,虎克船长弯腰鞠躬,就像刚才约翰那拙劣的表现一样矫揉造作。只不过,身处阳光海滩,虎克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怕。

或许不是阳光海滩的缘故,而是那匹狼——那位不时从喉咙眼儿里发出低沉咆哮的、时刻准备为了保护她而去杀戮生灵的忠诚朋友——守在她身边,才让她不那么害怕。

“可惜你不能留在这里……”虎克船长幽幽地说道:“那个流氓完全抛弃了你,让你在伦敦城里过着如此不堪的灰暗生活……”

“不许你这么说彼得潘!”她皱起了眉头:“你不过是个杀人放火的海盗头子!”

“不错,我虎克一生杀人无数,但我从不会如此伤害一位像你这样的少女。如果你说我是黑心肝,那么抛弃你的彼得潘简直就是没心肝!黑的都没有!”

“我没有被抛弃!”她争辩道,但总觉得有点儿不自信:“他给我留下了他的影子。”

虎克的眼睛亮了。

“你说……你有他的影子?”

温蒂觉得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还是忍住了。难道她说错了什么?

“这跟你无关,虎克。我很好,谢谢你的关心……”

海滩上的温蒂没有哭,当着这个喜欢杀人放火的海盗头子的面,她是不会哭的。

但拿着缺了一小块的玛德琳蛋糕的温蒂不禁流下两行晶莹的热泪。

她把头埋进胳膊里,泣不成声……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猛然醒来,感觉到妈妈温柔的抚摸和手臂上芬芳的味道。不知怎的,妈妈没有抱起快要长大的温蒂,只是把她搂在怀里,轻轻地领着她上楼。

“搞什么鬼?!”是达令先生的怒吼:“她怎么跟个女仆似的在厨房睡着了?!”

“嘘……”达令太太轻声说着,打了个手势,让丈夫把温蒂那本随身的笔记本捡起来。

“妈妈,”温蒂喃喃低语:“你好漂亮……”

“谢谢你,亲爱的。你真好。”

妈妈帮着脱去她那身连衣裙,给她梳了梳头发。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睡眼惺忪地依偎在床上。父母的谈话渐渐飘进耳中。

“她再这样下去可不行,”达令先生气呼呼地摇晃着那本笔记本以示强调:“咱闺女不对头啊!”

“她就是有点忧郁,”达令太太说:“我看也是要找点什么让她分分心,比如物色个对象。”

“找对象?”达令先生嚷嚷着:“你是对的,你说给她找对象的想法是很好的。但出去混事儿,也得把裙子、帽子、项链啥的行头都捯饬齐了才行啊!咱家是没啥钱儿,但也不至于一点儿都不能给她买。说句夸张的,买不着大礼帽,那就买顶布帽,往里头撑个竹圈儿啊!可是……你瞧瞧这闺女,还真给咱省钱,女孩子都追的东西她是一样儿不追……”

“不,”达令太太说着,语气透出一丝悲伤:“她想要的是……别的……”

父母的对话,温蒂已经听不见了。她回到了梦中的海滩,身边倚着一匹忠诚的狼。

第二章 逢凶化吉

温蒂睁开眼睛,梦中那间藏在林中的小屋、忠诚的狼,还有可怕的海盗,都消失在朦胧的晨曦中。她今天真不想那么快开始她喜欢的“开启崭新一天的仪式”——用冰冰凉凉的自来水洗脸、梳不多不少一百下头发再扎束起来、手指在衣柜里摩挲着每一条连衣裙,想着今天该穿哪条,哪条该补一补了,哪条可以添个装饰什么的。

但哪怕再怎么不情愿,该做的还得做。习惯——尤其是好习惯——很容易在温蒂这样的人身上培养起来。她没有一句抱怨就起了床,转身把床铺整理好,又理了理枕头——这样晚上她再躺下时,枕头就显得漂亮而诱人了——她没照镜子就洗完了脸,跑去拿起梳子——只是今天才梳了五十七次——又匆匆看了看自己的指甲,觉得用不着打光了。

是的,温蒂就是这样的人,完成一点小事情也可以给她带来多多少少的满足感。没过多久,她就把两个弟弟从床上哄了起来,然后是风卷残云般地吃面包、喝茶、给外套掸灰尘等一系列动作。兄弟俩活力十足的样子也一定程度上感染了他们的姐姐。娜娜也来帮忙,它叼着备用的白袖口,或是耐心、或是忧伤地等待着,直到迈克尔跑来,把它抓在手里,拍了拍忠诚的狗儿以示感谢。在约翰飞了个轻快的吻,并把他不情愿的弟弟拉出门的时候,一切才算结束。

“天哪,”是达令太太的声音,她穿着一套雪白的睡裙在门厅站着。她这副尊荣既有点儿光彩照人,又有点儿瘆人。她优雅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好样的,乖女,没有你我可不知该怎么办了。”

受了夸奖的温蒂觉得浑身热乎乎的。妈妈回到楼上后,楼下一切照旧。温蒂吃完面包喝完茶,开始跟家庭教师加比诺小姐学法语。这位家庭教师不仅仅满足于自己专业的语文教学,她甚至对数学、历史学也特别有想法。她经常措辞激烈地操着法语谈历史问题,也要求温蒂一定不能放弃数学:“总有一天,你得当家,管账什么的,就是织毛衣也需要数学知识。”

温蒂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没有说话——她对这两种所谓的应用数学都不感兴趣——她偷偷摸着围裙口袋里的小笔记本,把老师幻想成一位说话得体、逻辑清晰但又邪恶无比的女巫。

看来这一天又要和昨天——甚至前天、大前天——没有两样了。可就在下午茶之前的某个时候,楼下突然有点动静。那院门开了又关,还传出一个听不出来的男声。

难道是爸爸回来了?这是温蒂的第一个想法。但不可能啊!他今天怎么那么早就下班?担心的情绪促使她飞快地跑下楼。娜娜早在楼下恭候了。它罕见地发出担忧的低声咆哮,仿佛发现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亲爱的娜娜,怎么回事?”温蒂问,她真的开始惴惴不安了。如果有什么坏人闯进来,娜娜也不那么年轻了,难以进行有效抵抗。何况,娜娜不是一匹狼……

“等等,多有趣的想法啊。怎么涌现出来的?一匹狼……”她自言自语着。

自言自语,还要大声地说出来,确实让温蒂觉得勇敢起来了。不论能不能抵抗,如果坏人真来了,她有责任保护她的家。就这样,带着一副小心翼翼而又毅然决然的神情,她悄悄打开门,朝外喊了一嗓子:

“接招吧,恶棍!”

她立刻呆住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场面浮现在她眼前。

穿得整整齐齐的达令先生就在门外——通常看到这个场景的时候天都黑了,他会头也不回地径直上楼,换上拖鞋和男式晚间便服——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胳膊,好像受伤了,但又好像抱着个什么东西在怀里,毕竟他的脸色不像有痛苦。达令太太也在,她把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搭在丈夫的肩上。

达令先生被女儿刚才的话完全弄糊涂了,浓黑的眉毛几乎耸立到了脑瓜顶。

“温蒂,你怎么说话……这么粗野?你说我是恶棍?!”

“亲爱的,到底怎么回事?”达令太太带着宽容的微笑问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听到楼下有动静……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不过我真高兴,您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爸爸……等等,您受伤了吗?您摔断了胳膊吗?我马上通知索雷洛医生带着他的箱子还有那些难闻的药过来好吗?还是因为今天是什么节?我怎么不记得今天过节?是谁生日了吗?还是……天哪,不要,难道银行倒闭了吗?您失业了吗,爸爸?可是您和妈妈看起来那么高兴,不可能失业……难道还有别的什么……”

达令先生倒退了几步,仿佛女儿的话就像一阵又一阵风,迎面吹得他站不稳。

“好了,好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让滔滔不绝的女儿停下来。

“温蒂,亲爱的,我们给你买了一样东西,”达令太太轻轻地笑着,帮丈夫解了围:“给她看看。”

达令先生挪动了一下胳膊。那里面……好像是一只什么宠物。

刚开始,温蒂以为是只老鼠,因为它个头不大,颜色也发白,娜娜还一脸“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愤愤不平。

但很快,一条胖胖的粉红色小舌头从那玩意儿的嘴里吐了出来。黑色的大眼睛兴奋地眨着。它喘着气,用爪子激动地挠着达令先生的胳膊。它的小耳朵只有手绢的角那么大,但和它的脑袋相比也不小了。只不过,那耳朵似乎动弹不得,不像娜娜的、或者德国牧羊犬的耳朵那么灵动。

“哦……”温蒂眨着眼睛,脑子里哗啦哗啦地翻起了英式礼仪说明书,但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一只小狗。”

“这是一只茶杯犬。是不是很可爱呢?”达令太太说着,用她的脸蹭着它,又轻轻地亲着它的脑袋。

看着妻子干爽的鼻子触碰着小狗湿乎乎的鼻子,达令先生觉得有点不适。

“这种宠物狗现在可流行了,女孩子们都喜欢给它们打个蝴蝶结,把它们装在篮子里,拎着去公园……反正这不能用来打猎,”达令先生说:“我们觉得你用得着……呃……这么一位小小的朋友。”

“我们担心你在咱们又大又老旧的房子里会觉得太闷——不是那个闷,我们的房子很通风……只是……怕你觉得孤单。”达令太太说着牵起女儿的手,紧紧地握着。

温蒂总是滔滔不绝,但现在她不知说什么才好。爸爸总是抱怨他们家的房子太小,不停地拿它和客户或者公司领导层的房子作比较。但妈妈从来没说过任何嫌弃房子的话,反而经常说它多么可爱、多么舒适、打理起来多么方便、多么迷人、多么……像个洋娃娃住的玩具屋。

“哦……是的……孤单……”温好不容易才找到点什么话。

娜娜在一旁不高兴了。仿佛在说“你们当我是个啥?一件木头家具吗?”

爸爸妈妈期待着她的反应不止说出上述的几个词儿。

温蒂意识到,礼貌的做法是赶紧走上前去,把一只手伸给小狗,让它闻闻。她确实是这么做的,也确实是强迫自己这么做的。

这只小得出奇的狗好像在用它湿乎乎的某个部位蹭着她的手,又好像在舔她的手,甚至在吸吮着她的手——就像她在脑海中构思的那些能吸食蚂蚁、蜂蜜或一切可以被吸食的东西的可怕生物。这让她觉得难受极了。

“谢谢你,爸爸。”温蒂说着,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出来要拥抱他。这句话倒不完全是撒谎。她真想把达令先生硕大的身躯抱起来,闻着他身上的须后水或香水的味道,感受着他的父爱。妈妈在另一边搂着女儿,吻着她的额头。

(译者注——须后水,是男性剃须后专用的护肤液。白种人的汗腺比黄种人更发达,所以习惯用香水。男性使用香水也是西式礼仪的重要一环。)

父母都是爱她的——这毫无疑问。

他们只是不理解她。

温蒂开始起了好奇心,她想看看这只小狗到底能做些什么。

一旁的娜娜不满地瞅着这一切。

哦,原来它可以跑到房间中央,然后摇尾巴,就好像标榜着自己完成了什么大事。

哦,原来它还会跑到她的怀里,舔她的下巴。

哦,原来它还会跟着温蒂朝它滚过去的小球蹦蹦跳跳。

只不过它从不会做出任何阻拦球的动作,它也没办法把这么大个球——其实是它自己太小了——叼起来还给温蒂。它只能汪汪地叫着,叫得温蒂忍不住想弯下腰说:“对不起,你说什么?”

就这么耗了两个钟头,两个弟弟回家了。父母也不知去哪儿了。温蒂找了个差不多大的篮子,绑上丝带,把小雪球——对,就是这只茶杯犬的名字,不然还能叫啥?——放进去。然后,她穿好外套,试着迈出家门。她暂时顾不上她的笔记本了。

娜娜呆在屋里,一脸的冷淡,大写的“不赞成”。

虽然温蒂觉得有点可笑,但她不得不承认,那凉飕飕、有点湿漉漉的空气吹在她脸上的感觉还真不错。妈妈会说“就像润肤霜”,爸爸会说“心旷神怡啊”。小狗从篮子里探出头来,茫然地环顾四周,似乎完全不想跳出去,不想亲近身边的每一景每一物。温蒂边走边朝路人点头致礼——许多人对小雪球特别感兴趣。

然而,偏偏在这条路上,走来了冤家对头——她所谓的“魔鬼般的希斯堡双胞胎”。

这两位的行头还和往常一样——同款衣服,不同颜色;同款帽子,不同配花;同款阳伞,不同流苏。不这么做还真认不出谁是谁。

温蒂一愣,想装作忘了拿东西似的往回走。但在四只蓝眼睛如炬的目光下,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转身了。她想起了去年圣诞晚会的事。

但毕竟她已经被发现了,而且她手头上有足以分散对方注意力的东西。说不定会逢凶化吉的。温蒂扬起下巴,勇敢地向前走,仿佛迎接她的命运。

“达令小姐,”克拉拉·希斯堡说话了,脸上露出了能以假乱真的微笑:“不常看到你在公共场合遛弯儿啊,尤其是……”

“啊,你那是什么?”菲比·希斯堡喊着,朝篮子望去。

“你说他?”这个字刚一出口,温蒂恨不能啐一口,为什么要用“他”而不是“它”来形容这狗呢?“新买的。”

“哎呀,多完美啊……”菲比带着一脸傻笑,伸出一只戴着手套的葱根般的手指。小狗亲切地用鼻子嗅着,乐得她几乎要尖叫起来。

“真可爱,”克拉拉一如既往地直截了当:“你啥时候弄来的?”

“这个……”温蒂犹豫了。她知道这两位向来对她刻薄,但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听到她们赞美她的渴望感。眼下,如果如实相告,对方就更不可能赞美她什么了。“你不知道吗?呆在这房子里我觉得有点儿……孤单……或许我需要一只小宠物来陪陪我。”

“它真是最可爱的哦,对吧?”菲比发嗲地说。

“我看温蒂你这样挺好,”克拉拉一边说,一边敲着阳伞,努力学着自己老祖母的派头讲话:“你知道,大家都很担心啊。”

“担心?担心我?大家?”

“天哪,温蒂,这还不明显吗?圣诞节之后,你弟弟就要去上大学了。而你还得留在家里,跟个女佣似的继续干家务活儿。然后身为一个老处女,照顾你未来的侄女或侄子。”

“还要养猫,”菲比添油加醋地说着,她的眼睛始终在逗着小狗:“你以后就得养猫了。”

“对!养上一大堆猫。”

(译者注——西方文化认为,性格怪异的女子很难和社会融合,也很难找到对象,所以只能与宠物猫孤独终老。另外,猫被基督教文化认为是不详的动物,和魔鬼有牵扯。中世纪的时候,教廷曾惨无人道地处死无数女孩子——只因为她们养猫。西方社会进步之后,旧观念难以革除。养猫的女子可能被认为是“女巫”之类的形象。)

“大家说我……会成为一个老处女?只能……养猫?”温蒂也不是不懂对方的意思,只是被震惊代替了愤怒。天哪,她才十六岁啊,还有那么多未来……

难道现在该考虑婚姻大事了?不,现在还有很多大事更值得她去考虑——气球、潜艇、飞艇、海盗、非洲大陆的深处、澳洲大陆的边缘、彼得潘、仙子、美人鱼,还有半人马……

(译者注——半人马是西方传说中的生物。历史上,遭到游牧民族“匈人”——不是匈奴——入侵时,西方人觉得他们不是人类,而是半人马。)

“可是现在,”菲比朝狗举起双手,好像不知该说啥似的:“你知道,爱丽丝也有一只小狗呢!一块儿出去散步怎么样?再带个球或者别的……”

“‘他’可以陪你一起去参加我们的茶会,”克拉拉若有所思地说:“那种文学沙龙。”

“我非常愿意,”温蒂回答——她还没来得及思考那是不是真的、或者她是否被对方正式邀请了——那是文学沙龙啊!说不定能听到很多故事呢!

“你绝对可以在那种场合遇到什么心上人……也许,只是需要时间?”菲比说道:“遇到一位也那么喜欢幻想、喜欢小狗的……和你一样的人。”

“说真的,”克拉拉说道:“你完全可以找到好对象,只要你别那么滔滔不绝、别那么爱幻想就行。否则谁都不会觉得你有吸引力,甚至不会觉得你有多淑女。”

“要不然啊,”菲比说:“你真的会孤独终老。”

“我不想孤独终老。现在我有我的小雪球了,”温蒂说,她忍不住要把脑子里汩汩涌动的想法表达出来:“可我不那么想找对象……现在……我忍不住要说……我喜欢故事,喜欢讲故事……难道除了对象、除了什么老处女或养猫,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哎,又来了,又来了,”菲比和蔼地把一根手指放在温蒂的嘴唇上,煞有其事地说:“嘘——!”

姐妹俩互相点点头,一副洋洋自得的模样。

“我会把我的贺卡派出去的!”克拉拉在她们手挽手走开时喊了一句。

温蒂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然后又看了看小雪球。它茫然地盯着她。

或许一次沙龙就会扭转整个局面,如果她在沙龙表现得还凑合,她独自在家的日子就会翻篇,最终她会和两个弟弟那样有了对象、结了婚,还有一座新房子,或者也是一座老房子——没那么孤独的老房子。

可……那真是她想要的吗?

能比她现在拥有的……还要好吗?

温蒂喘了一口气。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家,一举一动还真不怎么淑女。

第三章 爱尔兰

当温蒂冲进门时,她那天第二次被父母的意外现身吓到了。

她真有点儿累了——狗篮子晃来晃去挂在左胳膊肘上,右手撑着伞——陷入了沉思。她需要时间去思考,去书写。为什么不花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写下她对梦幻岛的最新想法呢?她一直想把她所有的故事用某种方式连成一个整体,也许一本小说就这么完成了……

“哦……”她开了开口,突然看到妈妈坐在餐桌旁。爸爸站着,脸上的表情非常、非常严肃,感觉好像有谁死了一样。

就在爸爸的手上,是她刚刚还牵肠挂肚的那本笔记本。

“妈妈,爸爸,怎……怎么了?”她感觉胃和心脏之间有什么东西在扑腾,就像新长出了一个器官,一个专门用来应对紧张气氛的新器官。

“温蒂……”达令先生用他那最低沉的、带有几分家长权威的声音说。

“我的乖女,”达令太太说话了:“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谈。”

达令先生咳嗽起来,好像竭力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紧张。

温蒂突然又涌现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想问一下父母她是不是被什么公司解雇了。

“你看了我的笔记……”她还是直说了。

“是啊,真的,亲爱的,你写得很优美嘛,”妈妈连忙说:“真的,我都不知道你这么有文采。你的叙述……你的描写……加比诺小姐可从没提过啊。”

”她不知道这个。可以还给我吗?”温蒂问,目不转睛地看着笔记本——几乎感觉不到小狗在篮子里疯狂地转来转去,弄得篮子也荡来荡去。

“只不过,亲爱的,”妈妈说:“故事的本身……”

“行了,别绕圈子了!”达令先生突然大发雷霆:“只有幼稚的孩子,只有婴儿,才会一天到晚想这些东西!我还以为你早就和彼得潘之类的梦话一刀两断了呢!天哪,温蒂,你已经十六岁了!!”

“母之过……母之过也……”妈妈抱歉地说:“我总是纵容我的宝贝女儿……”

“你怎么长这么大都没变呢,温蒂?这些愚蠢的故事……”

“这不是愚蠢。”温蒂顶了一嘴,打断了爸爸的话。她被“愚蠢”这个词激怒了。

“怎么就不愚蠢?这些……没一样儿是真的!都不是真的,温蒂!!你还把自己写进故事里,好像你是个什么英雄,好像你还在小弟弟们面前假装什么!你还觉得是真的……”

“我从来不信这是……”

话刚说了一半,温蒂硬是忍了回去。

她不能这么说出口。

她不能出卖了梦幻岛。

爸爸妈妈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个动作。他们看出了她的犹豫。

妈妈的头无力地垂到胸前,这是让温蒂最心痛的。

爸爸清了清嗓子。

“我想你该长大了,温蒂,你要认清这个世界的本来面目,要过真正的成年人的生活,要明白自己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做些什么。总之,我认为你要摆脱你原先的幻想世界。”

“爸爸,您这是……”

“瑞内特他们家有个亲戚,他们的家庭教师因为母亲去世,不得不放长假奔丧,”达令先生的声音好像是正在用轻音乐的形式播新闻:“温蒂,你要去一趟科诺特,和他们家一起住几个月,帮忙照顾他们的五个孩子……”

“在爱尔兰?”温蒂惊叫出声:“可那……那里好远……”

就在几天前,她还研究过不列颠群岛的地图,帮着构思梦幻岛的地理。

“我知道,亲爱的,我会非常想你的……”妈妈刚说了一半儿。

“行了行了!”达令先生举起手示意她别再说下去:“咱这也是为孩子好。”

“你们要送我去爱尔兰……你们是在放逐我。让我去照顾一群……一群……我根本不认识的……讨厌的小男孩!”

“就当这是一次冒险呗!就像你故事里描述的那样!”达令太太突然高兴起来:“他们可能是你笔下的什么……什么男孩来着?”

“‘失落的男孩’,妈妈。我不去那里,他们也不是我的‘失落的男孩’。”

“这个……就把它看作是一次短途旅行吧,一次假期,真的……”

“你们把我雇到那么远的陌生人家里去,就因为我写了关于彼得潘的故事?!”

这不是发问,而是对事实的再次肯定。

“这不仅仅是因为你的故事……”达令先生绝望地看着妻子说。

达令太太扬起眉毛。温蒂的妈妈也许足够温柔,但她从来不说谎,永远不说谎,也不喜欢别人说谎。

“好吧,就是因为你的故事,”达令先生叹了口气:“我觉得你应该和这些故事分开……这么一段时间。”

“你去的时候,我们把笔记本放在这儿,好好保管。”达令太太安慰道。

“可那是我的……是我的故事!它们属于我!”

达令先生抬起双手:“温蒂啊,这种故事不是一个快乐的、正常的女孩头脑中应该有的!”

“不……不……”温蒂说着,扭头跑上了楼,完全感觉不到篮子里的狗还在她胳膊上荡来荡去。

第四章 温蒂的决定

温蒂躺在床上——没有眼泪,没有知觉——小雪球蜷缩在她的脖子上,朝她的脸颊呼出柔和、湿润的气息。娜娜还是那么忠诚地坐在旁边的地板上,也许看着女主人的痛苦,它就顾不上鄙视新来的小狗了。

“爱尔兰……”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温蒂才喃喃地开了口:“我不想去爱尔兰……”

“除非……除非我坐着飞艇去的话,也许我会去的。”

“或者我坐着一条普通的船,追击海盗,来到了爱尔兰。”

“或者我是被谁带过去的……”

“比如……彼得潘……”

这次听着自言自语的声音,并没有使她勇敢起来。

“彼得潘……”她痛苦地重复道。

“彼得潘,他只在我没看见他的时候才来拜访我。彼得潘的影子还在我这里,可他再也没有回来找它,也再也没回来找过我……”

她微微扭头朝窗外望去,但她看到的只有一片灰色,灰得就像她脑海里的场景那样,仿佛外面的世界和里面的世界灰成了连绵一片。温蒂闭上眼睛,切断这种连绵。可她发现紧闭的眼睑后面,还是一片灰色。

到底怎么了?

她的日子不知怎么已经变了,从过去和迈克尔、约翰一起玩游戏或者讲故事的快乐时光,变成了……每天就那么流逝着,到两个弟弟回家了还是那么流逝着。好像什么东西从她手中滑落了。可能她的未来再也不会有海盗了,也不会有仙子,也不会有彼得潘,也不会有梦幻岛,有的只是被父母从灰暗的伦敦放逐到另一片凄凉地,面对现实得硬邦邦的、但又同样灰暗的乡村家庭。她熬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回到家里又能怎么样?她还是不擅长社交、还是不喜欢合群,也没有哪个男孩子会喜欢她。

她叹了口气,看着小雪球:“当他们把你给我当宠物的时候,他们只是想让我快乐。他们还觉得让我在国外,在那个哥特风格的环境下会给我带来好处……可……可我不喜欢哥特式小说,小雪球,哥特式小说太乏味了。”、

“说不定本来会比爱尔兰更糟糕的,比如我被拉去相亲,被他们包办婚姻……唉,也许这么想有点过分了。或许更像夏洛蒂,而不像艾米莉……”

(译者注——勃朗特三姐妹,是英国文学历史、乃至世界文学历史上璀璨的巨星级人物。大姐夏洛蒂曾拒绝4位求婚者,后与父亲的助理牧师结婚,婚后仅8个月就因病去世,年仅39岁。二姐艾米莉因弟弟去世而备受打击,仅3个月后就因病去世,年仅30岁。小妹安妮也于29岁时因病去世。夏洛蒂的代表作是《简·爱》,艾米莉的代表作是《呼啸山庄》,安妮的代表作是《艾格妮丝·格雷》。)

她小心地把小雪球抱到一边去,开始爱抚娜娜。

“我想彼得潘才是那个真正适合我的男孩子。但我只有他的影子……”

她停顿了一会儿,想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是不是太戏剧化了。

“可我真的以为他会回来的,娜娜,至少是为了拿回属于他的东西。看在上帝的份上,那可是他的影子啊!没有它,他能做什么呢?”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注视着躺在里面一动不动的那一方黑色的东西。她的影子叠在上面,抽屉里的影子变得更黑了。

“他一定不再需要它了……”她若有所思地说。

“他一定不想要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

娜娜发出一声介于咆哮和喘息之间的声音,好像它知道温蒂在想什么。

温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个念头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浮现——那是一个极其陌生的念头,但在完全成形之前,它已经拨开了重重迷雾,仿佛要昭示某种伟大……

……反正和爱尔兰无关。

这像是某种交易。除了接触过的一些数学理论,温蒂的生活中还没什么东西带有严格的交易性质——尽管在弟弟们还小的时候,她不得不把时间五分钟五分钟地分成一段段的,让小哥俩可以轮流玩同一件玩具;她还经常听达令先生说如果达令太太买了一顶新帽子,他们可就买不起新茶具了。

但是,一想到诸如价值、交易、贸易……之类的词,想到某种东西既可以对别人有价值,也可以对她自己有价值,她就觉得瘆人,虽然还是有那么点儿新鲜感。

事实显然是,彼得潘不再觉得他自己的影子有价值了。

但可能别人会觉得有价值呢?

不,改一下,改成“有的人一定会觉得有价值”。

她过去从来没让自己想得那么远——尽管她很喜欢遐想联翩,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找来找去,发现了一样不错的东西:一个精美的亚麻布袋——本来是装她那条睡裙的——被她漂亮地绣上了花边。她小心翼翼地把彼得潘的影子从抽屉里取出来,叠好,放进布袋里。

她还需要准备什么呢?

一个针线包,一把小巧的女用小刀,一条围巾,半打备用发夹,一些绳子和丝带。她把这一切连同亚麻布袋一起塞进一个老旧的皮包里,藏到床底下。

然后她拿出一双长筒袜开始缝补——如果有人突然来找她,她完全可以掩饰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迈克尔和约翰到家了。屋子里充满了他们或讽刺、或活泼的谈吐——他们讨论的无非是喜欢做白日梦的姐姐。温蒂既没有说话,也没有陪着笑。

达令太太走进厨房——带着心虚的步调和理亏的目光走进厨房。

“你的小宠物还好吧?”她找了个切入点想打开聊天。

“什么?哦……他真是太可爱了。”温蒂说,想起该给小雪球喂一点羊肉,骨头则留给娜娜。

“你可以……把他带走,你知道的……爱尔兰……他会是一个可爱的小旅伴。”

有那么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温蒂望着妈妈——目光坚定地望着妈妈:

“您绝不会把儿子送出去。”

这句话比她之前在厨房里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更掷地有声,意味深长。

“但那些……幻想的东西……不是他们写的……”妈妈平静地说。

这时达令先生进来了,高谈阔论着谈爱尔兰的黄油多么上乘,乡村的空气多么清新。

母女俩谁都没理他。

那天晚上,温蒂睡得很早,她说自己很累。

由于今天的太阳在与天气的搏斗中占了上风,天空亮了很久很久,才变得沉重到足以让睡意渗入脑海中。

“虎克……”在睡着之前,她低声说着:

“我有他的影子……”

第五章 后果难料

午夜钟声敲响时,温蒂醒了。午夜仿佛是一段有魔力的时间,足以打消她对自己处境的真实性以及逃跑计划的任何怀疑。

温蒂朦朦胧胧地记得梦里那些指令,指引她的手给自己穿上靴子,系好鞋带,再用外套把自己裹起来,从床底下摸出皮包。

她踮着脚尖走过大厅,停下来再看了一眼迈克尔和约翰的房间。哥俩都安静地睡着了。约翰的眼镜摇摇欲坠地挂在头顶的床头板上,一本书从他的胳膊上滑落。迈克尔睡得真像个孩子,就睡在他任何想睡的地方。

“再见了……至少再见一会儿,”她低声说:“你们已经获得了属于自己的冒险。这次轮到我了。”

温蒂虽然想做个有教养的姐姐,但她和其他比较淘气的孩子一样,知道家里哪一级楼梯踩上去带响儿,知道怎样扶着扶手,迈到那些踩起来悄无声息的阶梯上去。她听到达令先生打呼噜的声音,除此之外屋子里一片寂静。她直奔后门而去。

但娜娜已经坚定地堵在了后门口。

“听着,娜娜,”温蒂低语道:“如果你真的爱我,就请你放我走。”

娜娜从喉咙深处发出仿佛是怀疑的声音。

“娜娜,我不打算去爱尔兰。迈克尔和约翰再也不需要我或者你了。可你还需要这个家,你需要一个安全、温暖、有壁炉……也更有爱的家。可我需要……别的。”

娜娜愁眉苦脸地呜咽着,好像在问问题。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可以报告当局,说我要去梦幻岛了。”

娜娜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我真希望我从没撕下过那影子。”

它慢慢地挪开,轻轻摇摇头,指着门口的方向,好像在说:“我明白了,门就在那儿。”

“谢谢你的理解,”温蒂说着,吻了吻它的头:“娜娜,谢谢你了。”

她把门打开了一道最小的缝儿。

屋外的夜色让她一时惊呆了。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小路走了一会儿,看着天上的月亮——既不圆满,也不是漂亮的新月形——也就那么一半多的感觉,但足以把银光奉献给雾气和露水,奉献给灯罩、大门上镀着的金属。

过了一会儿,温蒂从这奇异的美景中清醒过来,突然想起了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在她重新考虑这一切之前,她蹑手蹑脚地走到街上,把外套的兜帽戴好。“我为什么不早点儿这么做呢?”她自言自语着。在她不该出门的时候偷偷出门也是一种冒险,甚至是一种属于自己的魔法。深夜的伦敦有着别样的美丽,似乎整座城市只有她一个人,除了一两只在街头溜达的流浪猫。

尽管她从未独自在街区以外的地方从事这种“冒险”,但她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各种地图,为将来的冒险做准备。有句老话说得好,“条条大路通罗马”。在伦敦,主干道也都通向泰晤士河——她的目的地。这位上路新手其实对路况早已谙熟于心。

除了失落的男孩和海盗,温蒂过去偶尔也会讲有关“弹簧腿杰克”或者半人半兽之类恐怖生物的故事,把两个弟弟吓得魂飞魄散。眼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她觉得最初的一鼓作气变得“再而衰,三而竭”了。恐惧感和街上冷丝丝的雾气一道,从她外套下面一个劲儿往里钻,让她感到刺骨的冰冷。

(译者注——弹簧腿杰克,是传说中的恐怖生物,最早被目击于1837年的伦敦市内。它有着人形身躯和强大的弹跳能力,甚至会袭击路人。)

“一不小心我就会得重感冒,也许这就是晚上别上街的原因。”她严厉地对自己说,努力把脑海中那些挥舞着匕首、长着丑陋红鼻子的杀人凶手形象赶跑。

但走在大路中间,远离可能潜伏着坏人的阴暗角落,难道就一定更安全吗?是否会更容易被警察、或者其他愿意护送她回家的好心人看到呢?

“对不起,是我妈病了,医生说需要一种特殊的补品,只能从城市另一头的药剂师那里买到,”她喃喃地练习着应对路人的理由:“一种用接骨木和榆树熬成的特别恶心的汤,但疗效特别好。你知道在这一带这么晚了叫辆出租车有多难吗?!”

她来到一条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人行道上,所花的时间比想象的还要短。她以前从没试过在如此特殊的时间、从如此特殊或角度看这条河。两岸的建筑物有的还多多少少亮着灯,要么是煤气灯,要么是电灯,要么只是蜡烛头儿。但一点灯火也足以让她的心振奋起来。

“我真希望这不是我第一次……”她自言自语道。

“也许如果我以前做过这种事,情况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般田地……”

她咬了咬嘴唇。既然都决定了,那就该坚持下去。故事里的英雄可不会那么软弱或犹豫不决。最起码,她必须当自己的英雄。她沿着楼梯往下走到河边,同时警惕地留意着可能突然出现的歹徒或杀人狂魔。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除了对岸有个戴着破礼帽、叼着烟斗的可疑老头。

她站在似乎要浮肿起来的黑色河边,不安地等待着。

一阵微风卷起温蒂发髻上散落的几绺头发。她猛然意识到风中有一股清晰的咸味,就像海风。似乎一直尾随着她离开家的薄雾加入了一片灰色的大家庭,仿佛一辆暗灰色的马车席卷过泰晤士河面。温蒂甚至看不见连接大路与河边的楼梯。

一切似乎已经凝固。

接着,仿佛一个鬼魂从黑暗中冒出来那样,一盏昏黄昏黄的灯出现在漆黑的远处,慢慢地——但又坚定无比地——朝她靠近。

温蒂屏住了呼吸。

灯光变成了一盏挂在车轭上的灯笼……

不,不是车轭,是船头!

令人难以置信的场面出现了——

一艘巨大的帆船无声无息地沿着泰晤士河向她驶来。它的帆收着,露出光秃秃的诡异的桅杆,就像被遗忘在古战场上正在风化的一副枯骨。

船在水流中不可思议地停了下来。

一面带着褪色发黄的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黑旗,透过雾蒙蒙的夜色,在咸咸的微风中飘动。

温蒂强迫自己站着不动——尽量一动不动地等着。她的心在耳朵里怦怦直跳。她已经做了决定,也已经付诸行动。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

“好,好,好。”一个说话声从帆船甲板上传来。

紧接着传来了高跟靴子在木板上踩出的有规律的声音,听上去硬得出奇,越来越接近船边。温蒂咬紧牙关。

虎克船长靠着船边,冲她一笑。

他完全是她想象——构思——的样子:一头又长又黑的可笑卷发,说不定还是假发;他的脸色没有被朗姆酒毁掉,却被邪恶和疯狂的念头所扭曲;他显然认为自己是个公爵,穿着一件红得醒目的大衣,下面套着整洁的马裤和一双干干净净的长袜;一根羽毛插在他那超大号的帽子上,脖子上围着詹姆斯一世风格的项圈。腻腻歪歪的微笑上方还有一撮精心上过蜡的老鼠胡子。

(译者注——詹姆斯一世,英国国王。他于1566年出生,1567年在年仅一岁时成为苏格兰国王,1603年成为英格兰及爱尔兰国王,1625年驾崩。值得一提的是,1607年他在位期间,弗吉尼亚公司开始殖民北美洲,建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殖民地“詹姆斯敦”,即弗吉尼亚殖民地。这也是英国在北美的第一个殖民地。相关事迹被描绘于迪士尼电影《风中奇缘》。)

但温蒂还是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构思他的样子是一回事。可亲眼目睹他的样子又是另一回事。他看着有点滑稽,但这更凸显了一种可怕。

“啊,达令小姐,在这样美好的夜晚,你感觉如何?”他边说边挥舞手臂冲她致敬。那闪着金光的锋利钩子,是唯一在夜色中发亮的东西。

“很好,谢谢你!”温蒂喊道——当思绪开始慌乱,恨不能找地方躲起来的时候,礼貌及时地控制住了场面:“你呢?”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谢谢你的关心,”他僵硬地笑着:“当然,前提是你把你说的东西带来了。”

“带了,我带来了彼得潘的影子。”她拿出布袋给他看。

“太好了,你真是个好女孩!”

当发自内心的兴奋占据上风时,虎克努力经营的一切虚伪都荡然无存。他脸上堆满的贪婪既令她安心,又令她作呕。

“成交吗?”温蒂字正腔圆地问。她的声音清脆又自信。

“当然成交,毫无疑问,”虎克船长殷勤地说:“既然能获得彼得潘的影子,我马上带你去梦幻岛……”

“还要把我再带回家,”温蒂强调:“我说过的!”

“再把你带回家,”虎克不耐烦地说:“是的,是的。可……至于你想什么时候回家,时间就不一定了。来一趟这里……没有魔法什么的……可不容易啊,我的手下一开始就不太支持我这么做。”

“这是约定。不仅是梦幻岛,还要回家!”温蒂说着,做出一副要把布袋重新放回外套里的样子。

“当然,当然,”虎克的态度立刻软了不少,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布袋:“不仅是梦幻岛,还要回家……都没问题。我只是想解释一下,免得好像欺骗你。我们是海盗,不是搞渡船的,我们的魔法很有限。你不能一时心血来潮就说你想爸爸妈妈,想马上回家。这可……需要时间啊。”

“好吧,我会好好考虑的,”温蒂说:“只要你信守诺言。”

“我保证信守诺言!”

“发誓!我要你用你的名誉发誓!”

虎克看着一副想发火的样子。

温蒂叉起腰。

她知道这些狡猾得像传说中的精灵般的男孩子们总喜欢阳奉阴违——她有两个弟弟。面前这个海盗头子也不例外,只不过是个留着胡子、佩着真刀真剑的成年男孩子而已。

“快发誓。”她重复道。

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从虎克身后的甲板上传来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虎克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我以我的名誉发誓:我,虎克船长,郑重发誓,只要魔法等客观条件允许,作为对拿到彼得潘影子的报答,我会带温蒂·达令去梦幻岛,并把她送回家。”

“那就好。”温蒂说,竭力装出比她自己觉得更有把握的口气——她刚刚赢得了一次与海盗头子的斗智斗勇,就像故事里的桥段那样。可不知怎么地,她没有任何得意的感觉。

“来吧,伙计们,我们欢迎客人上船!”虎克又朝她咧嘴一笑,嘴角尖尖地翘着,就像他的钩子一样锋利。

甲板上传来一片匆忙的咚咚声,一段绳梯从船上滚了下来,不高也不短,恰好垂到温蒂的脚边。

她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爬了上去。

第六章 置身海盗之间

从前面的章节可以猜到,温蒂并没有多少和社会人士——家人、邻居、店主或剧院观众以外的人——打交道的经验。然而,尽管再怎么天真,她也立刻意识到,讲述有关这些粗野蛮横的海盗们的故事是一回事,可置身他们之间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虎克船长向他的部下们打了个手势——他们既没有整齐地排队,也没有采取立正的站姿,而是歪歪斜斜地站了一溜儿——毫无疑问,他们一点儿也不尊敬温蒂,而且他们看温蒂的那种眼光太粗野了,让温蒂感觉浑身不舒服。比如这位:戴着大金耳环、瘦骨嶙峋还站没站相的家伙,挑衅般地冲她挤眼睛。

他们的衣服不像她童年时想的那么鲜艳,而是被盐腌得几乎完全褪了色。他们的头发和胡子虽然不至于完全没修剪过,但巧妙地抹上了一层柏油。肤色不同但同样肮脏的皮肤显得暗淡无光。温蒂发现她的手在抽搐着,想拿块布什么的擦一擦的冲动几乎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想法。

“伙计们,这位是温蒂·达令。那个……温蒂啊,这些都是我手下的人。大家听好了,她是‘骷髅旗号’的贵客,我希望你们这些无赖要善待她。”

“船上有个娘们儿不吉利,”一个戴红头巾的老海盗咆哮道:“比猫还不吉利!她会给我们带来风暴和海啸的!”

“别这么说……我看,有个姑娘在甲板上,是咱前世修的福分。”一个骨瘦如柴、斜着他唯一一只眼睛的海盗冲她笑了笑。那嘴脸让温蒂恶心不已。

“我把话撂在这儿,你们谁敢碰她一下,”虎克船长带着惯常的假笑说:“我包你们体验一回被鲨鱼生吃活嚼的滋味儿!”他说着把拉风的外套往后一甩,露出了别在腰上一左一右的两支手枪。

这多多少少给了温蒂一点安全感,但她还是很不安。如果船上出了什么事,某个海盗真心想帮她或救她的命呢?

“船长,我看这事儿纯粹他妈的浪费时间,”第三个海盗嘲笑着说:“大好时间应该用在抢掠船只啊!”

“那些船都是咱们案板上的肉,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剁!”虎克船长的笑容分外狰狞:“但现在,她给了我一件比梦幻岛所有金子加起来都更贵重的东西——彼得潘的影子!”

他把那团可怜的东西展开,给海盗们看。大家清清楚楚地看到它无力地垂在船长手里,只是微微挣扎了那么一下。

海盗们大多看着很不高兴,甚至有点愤怒。看着一个影子从主人身上分离了,就这么垂头丧气地挂在那里,哪怕是最残忍的人可能也会颤栗。但就连温蒂也看得出来,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那我们能落什么好?”一个橙色头发、操着北欧口音的汉子问道。

“啊,这能帮助我们抓……”虎克顿了顿,毫不掩饰地朝温蒂瞟了一眼:“……带来我们一直……呃……我一直想要的东西。既然我是你们的船长,那也是你们一直想要的东西,起码也是你们最感兴趣的东西。等我有了它之后,梦幻岛之类的事儿就结束了,我们重新出发,去拥抱正常海盗的日子,拥抱那些愉快的劫掠生涯,听明白了吗?”

一阵窃窃私语。海盗们似乎勉强同意。

“现在,我要把这影子好好保护起来,交给我最信任的斯密先生!”

海盗们听了这话,显得更加不安——也更加厌恶——可他们不得不勉强接受。有些人摇着头,有些人摊开双手,骂骂咧咧地各自散去。

“就这样吧,亲爱的,”虎克船长说着,向她鞠了一躬:“我的部下都挺讨厌的。但在去梦幻岛的路上,我保你平安无事。”

“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到梦幻岛呢?”温蒂礼貌地问。

“在‘骷髅旗号’上,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也不和钟表啥的打交道。达令小姐,除了计算经纬度之外。海盗们可不吃文明社会那套,也不接受那些邪恶的新发明。总之一句话,我的船上没有那种可怕的玩意儿。”

温蒂眯起眼睛。这话听起来真奇怪。她从虎克船长坚定的语气中听出了弦外之音——好像是恐惧感。难道虎克在害怕什么吗?难道虎克有什么东西瞒着她?

“好吧……可是到那里大约要多久呢?你们海盗也不能完全摆脱时间的流逝啊,你们也要吃几顿饭,睡几回觉什么的。”

“啊,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是不是啊,达令小姐?我不能说准,但应该不会超过一天。”

“那我们怎么去呢?”

虎克船长一笑:“我猜如果你和彼得潘在一起,他会说一些比如……左边的第二颗星……什么什么……之类的话。然后你会飞过天空,一直飞向你梦想的岛屿。然而,女士,仙尘什么的我们海盗可没法儿拥有。我们不得不另想办法,可怜的托马斯还差点因为这个丢了命……起码也已经丢了魂儿。总之有点闹不清……那家伙就是个废物,唉,一天到晚只会喝酒……”

(译者注——原文确实写的是左边的星,原文是【second star on the left】。)

温蒂越听越害怕,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巴。虎克已经扶着帽子,飞快地跑开了。他手里捏着的影子在一片冷笑声中无力地飞舞着。

现在身边没别人了,她得以稍微喘息,紧张地环顾着甲板,没发现正规运输船上配置的长椅或躺椅。大船既不划桨,也不扬帆,就这么凭空行进着。由于时间太晚——或者太早——海盗们大多都回船舱里休息去了。剩下少数几个人似乎谁也不为船这种奇怪的运动而好奇,他们有的在倒过来的木桶上玩着“五指圆角”,不时喝一口皮囊里的水;有的玩着骰子,只不过那骰子看着好像是一块人的指关节骨。

(译者注——五指圆角,原文是【five-finger fillet】,是一种危险的游戏,以常见的右撇子为例,将自己的左手按在桌上,五指叉开。右手拿着尖刀,轮流扎进左手手指中间的空隙,速度尽量快。考验人的胆量、眼神和拿刀的手的灵敏程度。一旦扎偏了,刀尖就会落在自己手指或手背上。)

温蒂不禁好奇那所谓的骰子是怎么来的。她像在伦敦参加社交活动时那样坐立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总算决定先找那些玩骰子的人搭讪——他们看上去最不危险。

“天哪,你玩的这个……可真够特别的。”她试探着说了一句。

海盗们只是哼了一声。

“当然,我一点儿也不赞成赌博,但我爸爸有一对可爱的骰子,和他的珠宝放在一起。他们不是……骨头。至少,我不认为它们是骨头……我想它们是象牙的。不过我想,那基本上也算是一种骨头……不是吗?”

海盗们皱了皱眉头,没理她。

“它们上面都有点数呢,那些点儿雕刻得特别漂亮,上色也很可爱……当然,我反对赌博,我妈妈也是。赌博不是应该从事的职业,即使是男人也不应该。可我爸爸的骰子很漂亮,拿在手里很舒服,感觉好像在手心会变得暖融融的呢……可是,你们的骰子上没有点儿,怎么知道谁输谁赢呢?”

这下子海盗们都住了手,抬头怒视着她。

“那个……我以前从来没玩过骰子,”她有点为自己辩护,但一开口也有点刹不住车:“我不是要你教我玩,我只是好奇……如果你们请我玩,我也会拒绝的,不对吗?我觉得赌博或者那些要碰运气的游戏都是不道德的。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请我……”

“……谁请你了?!”一个海盗抱怨道。他一把将骰子扫进口袋里,转身就走。剩下的几位玩家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也纷纷散去。

温蒂感觉自讨没趣,她孤独地在甲板上徘徊着。似乎海盗们的生活和她最讨厌的那种珠光宝气的豪华派对——左手一指是有高有矬的男宾,右手一指是燕瘦环肥的女宾,不论年龄大小,个个盛装打扮;桌子上摆满茶、小三明治、肉冻,还总有人喜欢把屁股粘在钢琴旁边炫耀自己——出奇地相似。毕竟,在那些派对上,同样是男男女女没一个人愿意和她说话。

(译者注——肉冻,原文是【aspic】,未必有肉,可以是纯蔬菜水果的成分,比如西红柿冻、黄瓜冻等等。制作时需要人工加入调味凝胶。这个词有时候还会用于讽刺某些因循守旧的社会风俗。)

风停了,船被雾气笼罩,仿佛被空空荡荡的半夜时分吞噬了。除了温蒂的几处发梢儿还有那面老旧的黑旗,一切都静止了。她颤抖着,把大衣裹得更紧了,仿佛要隔绝那种孤独感的折磨。但她宁愿如此,也不想去玩危险的……五指圆角。

她好不容易发现了救赎的机会。

一个海盗盘腿坐在甲板上,眯着眼睛,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正在牵拉一条连在裤子上的线……

他在缝补着什么!

温蒂感觉自己像太阳一样容光焕发,终于遇到她懂的事儿了。

她走到那个家伙跟前看了一会儿,只见他笨拙地把一块布放在自己的裤子上,想盖住上面的洞,却徒劳地把他手中那根巨大的针给扎偏了。

“对不起,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恐怕你完全弄错了……”温蒂礼貌地说。

海盗抬头看着她,一只眼睛仍然斜视着。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某种永久性的伤残。

“唉,我现在可找不到一个女裁缝给我补这条漂亮的裤子了,是不是?”他冷笑道:“就像他们说的那样,‘母亲做不了,儿子将就着也必须做’。”

“啊……这我可不懂,”温蒂转着脑筋,可就是想不明白:“不过如果你把它交给我,我可以试试。”

海盗的眼睛睁大了。没多想,他就把所有的东西都塞给了她,包括他那条裤子——温蒂突然发现根本没被他穿在身上……

“啊!”温蒂立刻红了脸,急忙转过身去。

海盗又笑了起来:“怎么,你以为我穿着它缝,自己扎我自己是不是?我只是不熟练,不是完全不懂怎么缝,傻姑娘。不过,你别紧张,你看不到我那个……那个部位的。而且每到洗衣日,那些人穿得比我还少呢!所以你最好习惯一下。”

“好吧!”

温蒂一边忙着整理那堆乱糟糟的布,一边努力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那海盗说得也没错,她现在身处一个陌生的世界,满是未开化的野蛮人。她只能保持举止得体,尽管这不能保证其他人也变成文明人。

她在一个倒扣着的木桶上坐好,把线理顺——那海盗一开始就在线尾打了个漂亮的小结。看来水手们都善于和绳结打交道,不是吗?如果训练有素,他们完全可以做出漂亮的钩针编织、阿拉伯编织什么的……

(译者注1——钩针编织,原文是【crochet】,源自法语“croche”,意思是钩子。钩针编织的花样比较自由,仅用一支钩针与一根线,就可做出甚至是三维的成品,比如小玩具之类。)

(译者注2——阿拉伯编织,原文是【macramé】,源自阿拉伯语。未见中文翻译,故而在此意译为“阿拉伯编织”。公元8世纪,阿拉伯帝国武力扩张,攻入西班牙,将这种编织风格传入欧洲。15世纪大航海时代开启后,它成为一些水手闲暇时的娱乐项目。)

温蒂吹着口哨,哼着小曲。手里拿着熟悉的东西,她感觉好多了。不一会儿,那块补丁就用她那小巧玲珑的针整齐地缝好了。

“好了,补好了,你可以看看……啊!”

一群海盗正目瞪口呆地围着她。

“哎我说,下一个给我来!”一个家伙边说边脱下衬衫。

“不,我先来!我那裤子都快露腚了!”另一个请求道。

“不,给我来!”第三个抱怨道。

“好的,好的……”

温蒂双手叉腰,看着挤在身边的海盗们,感觉有点儿不知所措了。她差一点儿就要说“只要我在船上,谁想缝缝补补的都来找我,我说不定能做好”之类的话。她总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大家需要她,才会喜欢她。

可是……

她已经用彼得潘的影子——她珍视的东西——支付了船费,她身为客人,就不该想那些女工才会有的念头。

“我那件外套可是到处漏风啊!如果你先给我做,我给你半便士。”第四个海盗看到她在犹豫,狡诈地说。其他人一下子也明白了。

“我把我配额的格罗格酒都送给你,先给我做裤子!”

(译者注——格罗格酒,grog,是船员们常喝的一种酒。)

“我送你一个鲸鱼骨头做的针,再帮你刻个顶针啥的!对了,别的你会不会做?大冷天儿的围巾啥的?”

看来这下好些了。温蒂心说。

海盗们都是很会交易的——如果你也一样,他们似乎会更加尊重你。在某种程度上,她可以通过拿手的缝缝补补捞点外快——谁知道这些所谓的“横财”会不会有助于她在岛上的冒险?在她之前的梦境和故事里,主人翁总离不开趁手的棍子、石头或者在紧要关头发现的什么钥匙。可是……现实中的梦幻岛也是这样的吗?

还有,毫无疑问,海盗们都愿意——或不得不——跟她说话了。

尝尝这个,希斯堡!

温蒂得意地想,为自己感到特别骄傲。

但是,缝完了第三件衣服——或者不知道是啥——之后,温蒂的得意开始被焦躁取代。没有太阳来记录时间的流逝,她只好问旁边的海盗们,可他们都摇着头。

“没有太阳,你就不能用日晷,”一个人指着船周围一片深灰色的雾墙说:“那只鳄鱼吞了虎克的手,也吞了一只钟。如果船上还有钟的话,那滴答滴答的声音就好像鳄鱼来了。所以,虎克不让我们用任何钟表之类的。”

啊哈,现实又和她的故事吻合了!她在故事里管那只鳄鱼叫“滴答”。吞了那只断手之后,还真把鳄鱼的馋虫给勾了出来,所以它总是尾随着“骷髅旗号”,想把虎克船长的其他部位都给吞了。但它同步吞下的钟,又会暴露自己的行踪。

每次温蒂说到这一段儿,弟弟们都会乐不可支地欢叫起来,比如“等等,你们听,在远处,那是什么?滴答……滴答……”小迈克尔就会奶声奶气地喊:“鳄鱼来了!”

“不过那鳄鱼已经很多年都没出现了,”另一个海盗说:“可能是吞了钟,消化不良死了。但是虎克总觉得它还在。”

“就是,你不能跟他提这事儿,”第三个海盗说:“每次他觉得自己听到钟的声音,都会发疯,说那鳄鱼还在追他。”

温蒂想知道真正的梦幻岛里的鳄鱼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还没有在自己的故事中把它消灭掉。

虽然不知时间,但午餐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很及时,正是温蒂的肚子咕咕叫得相当不淑女的时候。她跟着大家来到船员餐厅。海盗们争着把自己的碗给厨子,那些黑不溜秋的碗里很快盛满了同样黑不溜秋的,还黏黏糊糊的东西,有点儿像大杂烩,又有点儿像乱炖。有个海盗——他的背心被温蒂补好了——匆匆胡乱扒拉了几口,然后给温蒂盛了一碗递过来。她小心翼翼地品尝着。旁边一位戴着两个大金耳环但又站没站相的海盗看着,咯咯地笑了起来。

(译者注——乱炖,原文是【mulligatawny】,是欧洲人殖民北美的时候,仿效印第安人风格,创立的一种简单的烹饪方法。在这里,意译为“乱炖”,即东北那旮沓的“东北乱炖”。)

“你有什么需要补的东西吗?”温蒂问那位“两只大耳环”,想转移大家对她吃饭样子的注意力。

“我对针线很在行,”金耳环海盗边说边比划,也难怪,他身上穿的比别人都更严实,也更干净:“我只是不太张扬,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看着他冲自己眨巴眼,温蒂迟疑地说。

“我叫赞恩,”他鞠了个躬说:“阿罗登·赞恩,很荣幸为你效劳。”

“温蒂·达令,很荣幸为你效劳。”她说着行了个屈膝礼。

“达令小姐,你怎么跟这些笨蛋混在一起?!”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咆哮声,仿佛凶兆从天而降,虎克船长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般出现在门口。看到她惊恐的表情,他的态度又软了下来:“亲爱的,你是客人,不是海军实习生。还是到我的房间吃饭吧。斯密先生会好好伺候我们的。”

温蒂不禁颤抖起来。她读过一些没有被父母批准或者被书商筛选过的读物。在那字里行间,她瞥见了另一个世界——即使她并没有完全理解——起码她知道女孩子单独和陌生人在一起是不合适的。

“甭担心,”赞恩凑着她的左耳低声说:“他不是个……我是说,虎克是个疯子,但他总要表现出得体的样子。他这种人可以直接割了你的喉咙,但绝不会毁了你的贞洁,也不会碰你其他部位的。”

“谢谢……”温蒂颤抖着回答,把碗还给海盗:“谢谢你,可……我想我还是在甲板上用餐吧。非常感谢你的慷慨。”

“哦,没错,我也在那里用餐……”海盗头子鞠了一躬,口气怎么听怎么都是满满的威胁。

一个女孩子家家与一位海盗船长共进午餐,可能会联想到很多词汇——恐怖、诡异、危机四伏、十面埋伏……也不排除有浪漫,只要环境还能有那么一点儿情调的话。

可事实证明,这顿午餐特别……尴尬。

温蒂坐直了身子,表现出她最好的礼仪。

虎克船长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地脱下帽子,为她拉出椅子。那张餐桌不大,而且是折叠式的,上面铺着花哨的桌布,还有银制的餐具和精巧的金色烛台——那烛台被链条固定,这样就不会被颠簸掀翻——船长室的布置看起来很浪漫,温蒂几乎被这一切征服了,尤其是房间的角落里居然还有一架小钢琴。

(译者注——古人认为银做的餐具可以试毒,提防别人毒害自己。因为古代的毒素基本离不开砒霜,但砒霜制作工艺较差,难以去除硫,硫和银接触,可以在银器表面生成黑色的“硫化银”。但对于高纯度砒霜和其他毒素,银器是试不出来的。另外,银可以消毒,作为重金属能让细菌体内的蛋白质“变性”,导致细菌死亡。)

“我确实懂弹钢琴,既然你想知道,”虎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可是自从……自从这个钩子之后,我弹琴就有点儿难了。不过,凑合着弹吧。”

他们在空盘子旁边就坐。

“斯密先生。”虎克礼貌地喊道。

没人应答。

“斯密先生……”他咬牙切齿地说——同时保持对温蒂的微笑。

一片沉静。

“斯密先生!”虎克船长终于爆发了,用铁钩猛敲了一下桌子:“该死的家伙,没说的,他又在拿格罗格酒往里灌呢!”

他跳起来冲出门去,嘴里还喃喃自语:

“不知羞耻……懒惰……钱给多了……”

温蒂吓得保持着她僵硬的坐姿,不知所措地继续环视她已经看过的一切。

不多时,虎克回来了。他的一只手和一个大钩子一起笨拙地端着一盘切好的牛肉、一碗牛肉饼和碎面包,还有一块漂亮的长棍式面包。

温蒂急忙站起来想帮忙,但他轻轻拍了拍她,示意她不必客气,然后把吃的摆在桌上。

“好的助手太难找了,”他带着歉意对温蒂说:“不然的话我早就让他走跳板了!但话说回来,我和斯密也是老相识了,他甚至好几次救过我的命……这就是聊胜于无啊。”

“这样啊。”温蒂应和着,却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他们默默地各自吃着,谁都没帮谁添菜。温蒂想知道,有个远亲叔叔是否就是这种感觉——有那么个不知该如何与年轻人恰当相处,而且经常说话不得体的古怪的老男人。

“其实,我很好奇,达令小姐,”虎克终于开口了,语气漫不经心——温蒂听了这话,几乎竖起了耳朵——“是什么让你做出如此鲁莽的决定,为了去梦幻岛,不惜用彼得潘的影子和他最大的敌人做交易?”

温蒂正要打断他的话,指出他并不是彼得潘最大的敌人,彼得潘最大的敌人可能是他的成长,可能是他的自负,也可能是比虎克更强大的存在——比如独眼巨人、尖牙骑士什么的……

可她突然觉得最好别那么说。

“是这样,彼得再也没回来拿,就这么丢在我家里了,”她用轻松的语调掩饰着自己的谎言:“那我该怎么办?把它作为某种饰品,看着很不妥;把它挂在我背后假装是我自己的影子那更不妥。后来我觉得,既然我想给自己一个快乐的假期,而它对你更有用,就这么交易,岂不是皆大欢喜?要我给你倒点水吗,船长?”

“谢谢你,亲爱的,我还是喝我这巴罗洛吧……你也不用这么看着我,屋子里现在就咱俩……我只是觉得,梦幻岛绝对不是英国的布莱克浦或者法国南部海滩之类的度假胜地。我好奇的是,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你这样一位美丽、天真的小可爱,放弃家庭和生活,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甚至不惜交出心目中英雄的影子?”

(译者注——巴罗洛,一种红酒。)

温蒂听了这些话,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她觉得船长的文采还可以,有点儿背诵史诗的感觉;另一方面,她的生活真的那么可怕吗?她的家人还是爱她的,娜娜也是爱她的。爱尔兰的情况再怎么糟糕,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还能保证安全。

她抬起头怀疑地盯着船长。在她的故事中,虎克船长总是那么险恶,总在策划阴谋——哪怕再怎么愚蠢、会导致可笑的失败的阴谋——可他现在彬彬有礼地到底想说什么呢?

“这将给我人生的回忆录中,增添引人入胜的一章,不是吗?”她尽可能傲然地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带柏油味儿的水。

“难道你的家人不想念你吗?我是说达令先生和达令太太?”

“我真不知道梦幻岛和现实世界的时间流逝有什么区别,”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或许我也就离开一天,甚至一眨眼工夫。也许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我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还在床上。不管怎么样,我爸我妈的重心还是在迈克尔和约翰身上,我敢说,就算他们发现我失踪了,也不会想念我的,顶多要想着怎么给爱尔兰那家人写一份尴尬的说明。我唯一牵挂的是娜娜会不会喂我的小雪球……可是,你呢,虎克船长,你拿着彼得的影子有什么计划?是永远保留它,作为某种战利品……毕竟他曾经夺去你的一只手吗?”

“你说永远?”虎克往椅背上一瘫,显得很惊讶:“哦,不,不,可爱的女孩儿,我再也不想和彼得潘玩这种没完没了的幼稚游戏了。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而且我的部下很多年都没抢过商船、烧过港口什么的了。我受够了梦幻岛,真的受够了!我想,是时候把这些永远抛在脑后了。”

“听起来……好像有点而不祥。”温蒂说。

“应该是这样的。我对你能成为他和他影子命运的见证人,感到很荣幸。”

“能否允许我问一句,船长,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这个嘛……亲爱的,我可不像你构思的那些离奇故事里的恶棍。我虎克是不会蠢到在计划实施之前就透露出去的,不管是透露给什么大英雄,还是透露给你这样的旁观者。”

温蒂对“旁观者”这个词有点生气——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起码是大部分——不正是她温蒂创造出来的嘛!但她现在顾不上骄傲。

“你当然不会,”她喝了一口水,借以掩饰:“不过,你总不能把这种想法完全藏在心里吧。即使是一位像你这样伟大的船长,也需要有人帮你打下手。也许你还需要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倾听者。”

“嗯,当然,你说得对,”虎克说着,有意无意地晃着杯子里深红色的酒液:“可是我有斯密先生,他会保守我所有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不那么‘幸福’的大结局……达令小姐,本来我对自己的完美计划难以实现,感到非常失望。而你,是你给了我彼得潘的影子。真是出乎意料的奇迹啊!终于,我和斯密先生可以开始重启这一计划了!”

(译者注——如果你参加过饭局,你可能会发现有些人喜欢摇晃葡萄酒,并通过“挂杯”来判断酒的好坏。这其实是不懂装懂的表现。所谓“挂杯”,就是摇晃酒杯后,酒液依附在玻璃杯上,不那么快往下流淌的现象。但任何带有糖分的液体,比如酸奶、牛奶、普通的糖水,都会有一定程度的挂杯。如果饭局上,谁说“挂杯程度越多,酒越好”,就可能是不懂装懂。摇晃酒杯真正的目的,是让酒的香味挥发得更明显。)

温蒂预感到情况不妙。难道她——不论是不是无心——要对虎克最残忍的计划负责吗?这一计划涉及到整个梦幻岛吗?她她咽了口唾沫,努力保持镇定。

“你运气不错嘛,船长,”她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可这跟彼得的影子有什么关系?你不可能在不确定自己能得到彼得影子的前提下,就做好了计划。而且……”

“啧,啧,”船长像一位苛刻的女老师一样冲她摇了摇手指:“这么追问一位邀请你共进午餐的海盗船长是非常不礼貌的,难道你不知道吗?尤其是身为一位淑女这么做,可就更失礼啦。”

温蒂咬牙切齿,她有一种完败的感觉。

午餐结束,她几乎是逃出船长室。不管现在是不是该吃午餐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仍然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她觉得有点头晕,但不是恶心,也没有任何晕船的感觉,她的胃还在稳稳地消化着这顿令她出乎意料的丰盛美餐。只是眼睛有些累,有一种熬过夜或者半天没眨巴一次眼的感觉。她离开家已经多久了?周围连个钟表都没有真是难以接受。

“女士……那什么……小姐,达令小姐!”一个海盗急匆匆地向她跑来,手里拿着一个绳环。另外两个海盗不情愿地跟在他后面,看上去很懊恼。其中一人捂着自己流血不止的手。

“天哪!发生什么事了?”温蒂问。

“我正在和这笨蛋说该怎么翻花绳呢,”拿着绳圈的海盗说:“杜克老是玩不好。”

(译者注,翻花绳,原文是【cat's cradle】,河南话叫“开交”,是一种世界各民族都喜欢的游戏,其他方言又叫解股、翻花鼓、挑绳、挑花花线、翻绳、线翻花、翻花鼓、挑绷绷等。即用手指把绳圈撑出不同的图案。)

“气得我给了他一刀子。”第二个海盗指着第三个海盗手上的伤口承认道。

“你能给我们示范一下翻花绳吗?”杜克不顾自己的伤口问道。

温蒂严厉地瞪了他们一眼。

“让我先照顾他的伤,然后再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

她握着海盗鲜血淋漓的手,轻轻地掰开他的手指,想看个清楚——伤口原来并不那么糟糕,只是一道又深又窄的口子,在感染之前好好清洁一下就好。为此,她掏出了一块自己心爱的手帕,蘸湿了海盗们拿出的纯朗姆酒。在她擦拭的时候,那海盗强忍着不咒骂出声。

(译者注——朗姆酒,原文是【rum】,是以甘蔗糖蜜为原料的一种酒,又译糖酒、兰姆酒、蓝姆酒。)

然后她才拿起线圈,用她漂亮的手指娴熟地演示起来,甚至变出了更让人眼花缭乱的图案,比如钟楼、主教戴的高帽子。

海盗们高兴地直拍她的背——那力度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然后大步走开了,一边大笑一边聊天,好像从来没有闹过矛盾似的。

温蒂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如果梦幻岛的所有冒险都像处理一道刀伤那样轻而易举就能完成,那她的好日子可真要到头了。

她靠在船舷上看着,感觉雾气好像越来越淡。这是真的吗?

真的!黎明用它玫瑰色的手指穿过重重迷雾,轻轻地把灰色的帘子拉开、优雅地卷起来。

温蒂着迷地看着眼前壮阔的风光。除了冬天,她几乎从未见过日出——那也是透过她的窗户,在灰色蔓延的伦敦看到的,和眼前的完全不同——随着天空放晴,海水渐亮,天海相连,呈现出让她陌生的亮丽色调,像明亮的祖母绿,像深沉的海蓝宝,青得璀璨,蓝得清澈,简直是故事里最美的场景。

(译者注1——冬天的太阳靠南,在东偏南方向升起,在西偏南方向落下,可猜测温蒂房间的朝向。)

(译者注2——祖母绿,是一种宝石,源自波斯语“zumurud”,音译叫“组木如”,更漂亮的音译就是“祖母绿”,和“奶奶”毫无关系。由于它含有“铬”元素,所以带有绿色,可能比翡翠的绿色更浅或更深。)

(译者注3——海蓝宝,是一种宝石,由于它含有二价铁离子,所以带有蓝色。)

“达令小姐……”一个低低的声音从她背后不和谐地渗入这一美景。

温蒂转过身,发现一个骨瘦如柴的独眼海盗。温蒂记得刚上船时,对方曾经很粗野地盯着自己看。现在也是如此——他眯缝着独眼,满是淫荡的神色,他的笑容是那么枯瘦而可怕。

“我想我们还没有正式见过面呢。你好……”温蒂说着要行礼。

“我好,好得很!”海盗咆哮着,猛地伸出手,一把把她推到栏杆上。

温蒂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死死抓住了双手。过了一会儿她才喊出了救命声。又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挣扎是徒劳的——尽管这个海盗瘦得看似风都吹得倒,但他的力气惊人。

“放开我!!放开我!!”温蒂尖叫着。

海盗报以狞笑,他那臭烘烘的口气几乎让她窒息过去。温蒂已经忘了该喊什么,她只能尖叫着,尖叫着,听着海盗阴森森的声音刮着她的耳膜:“今天就是今天吧,可不要怨我……”

海盗朝她伏下身去……

一声突如其来的枪响。

巨大的声音震得她似乎感觉不到耳膜,近得仿佛枪膛里的热气灼烧着她的脸庞。

想对她不轨的海盗只剩下一副闹不清怎么回事的表情,随即瘫倒在甲板上。

他的脑袋下面堆出一滩污血,枯瘦的身体还在蜷缩,蜷缩,直到缩成一个不再动弹的模样,她这才看到他一只耳朵后面多了一个圆洞,子弹留下的一个圆得那么完美无瑕的洞。

读过无数故事情节的温蒂知道,这应该是女孩子吓得花容失色,尖叫,尖叫,不停尖叫的时刻——说不定有些大老爷们儿也会做同样的动作。但眼下她除了宽慰——对再次能够自由呼吸的宽慰,对摆脱魔鬼侵袭的宽慰——基本没别的感觉或欲望。

虎克昂首挺胸地站在甲板上,摆出一副大英雄——或大恶魔——的姿势,这取决于各位读者如何解读这一场景了。他的枪口仍然抬着,保持着击发时的状态,指着海盗原来的位置,仿佛那家伙还会突然站起来似的。一副黄澄澄的双筒雪茄烟嘴搭在他的钩子上。一前两后这么三缕烟,从一支枪口和两根大雪茄上冉冉升起。

甲板上开始变得熙熙攘攘,海盗们就像出了窝的老鼠那样,悄没生息又好奇地聚在事发现场。

“达令小姐,你没事吧?”虎克船长问,他的语调显得柔和、平淡。

“不,我没……我有点……”她蹭掉死人手指上的油脂,摸了摸自己的嘴和喉咙,这才开始颤抖:“我……我的身子还好……”

“斯密先生,安排人,”虎克撇了撇嘴,他的枪和两根雪茄仍然四平八稳地处于原位:“立刻把这……脏东西清理掉,再去拿一杯什么过来,给达令小姐压压惊。”

“啊,我不……”温蒂刚开口,但转念一想,喝点什么也不是不好。颤抖已经蔓延到了她的双脚,蔓延到了她还没被暴徒碰过的其他部位。那种蚂蚁爬满全身的感觉让她害怕不已。

三个海盗走上前来——温蒂看得出他们当中没一个是斯密先生——毫不客气地把尸体抬过船舷,扔到海里。第四个拿来一把地拖,把甲板上的血和脑浆擦掉。还有两个海盗一溜儿小跑地来到她身边,一个捧着一只装饰着水晶和白银的玻璃瓶,另一个端着一只看似配套的杯子——好像都是虎克船长私人珍藏的玩意儿。拿杯子的海盗把杯子递给身边的同伙,然后把温蒂搀扶起来。那同伙往杯子里倒了几滴浓稠的琥珀色液体。温蒂一饮而尽,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她预想得没错,那种液体喝起来不仅辣嗓子,俩眼珠子还滴溜溜地在眼眶里打转。

“请原谅,船长,”她听见一个粗嗓门在说话,她踉跄了一下,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天气转好,我们直奔梦幻岛!”

“非常好!但现在我们有更重要的事。”虎克咬牙切齿地说。他俯视着全体部下,扫视着每个人的眼睛。采取同样动作的是他那乌黑的枪口。

“你们就是这么对她的?!”虎克的声音响彻甲板,虽然他并没有咆哮:“我找了个能给你们当妈妈的人,可你们就是这么对她的?!”

“对不起,船长,”温蒂开口了,道歉的词语对她来说很容易出口,要么是因为英国式礼仪,要么是因为从小就有好家教,要么只是因为喝了那种火辣辣的东西:“其实他们基本上都是绅士,除了那个家伙,别人都没有对我不好……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眨了眨眼睛,回味着船长的话。

虎克船长伸出胳膊护住她的肩膀,同时小心地不让雪茄烟烫着她。他用一种非常失望的语气对手下人说道:

“我给你们带来一位女士,一位不折不扣的淑女,来照顾你们大家。可你们就是这么对她的?!”

“我们永远不会……”一个海盗可怜巴巴地嚷嚷着。

“瓦伦丁死有余辜,谁都知道那家伙是最坏的!”另一个海盗喊道。

“我们对她很好啊!我把我自己的饭碗都让给她了!”

“她把我那裤子补得多好啊!我绝不会伤她一根毫毛的!”

“你是没伤害她,可为什么不阻止伤害她的人?!”

虎克大吼一声,同时他的枪口猛地抬起,朝天焦脆地响了一声。震得海盗们浑身一机灵,震得温蒂脑仁嗡嗡作响,但她的嘴还不愿意罢休:

“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船长,”她追问道:“我很高兴能在船上帮到大家,但就像刚才有人说的,我们现在离梦幻岛不远了。我在你可爱的船上的旅程就要结束了。我马上就要上岸了……我不是来给大家当妈妈的。我是来这里冒险的。”

“以后有许许多多的冒险等着你呢,”虎克一本正经地说:“在我们离开这倒霉梦幻岛之后,就去外海抢劫。你就负责给我们补裤子、给我们洗衣服、给我们处理伤口……总之就是照顾我们,而且可能比那个傻瓜蛋斯密先生做得更好!”

“我决不做这种事!”温蒂抗议道,几乎跺起了脚:“我们有言在先,既然给了你彼得的影子,我就要去梦幻岛!”

“我可没食言啊,”虎克船长很有礼貌地说着——但脸上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还抬起枪口指了指地平线,那里确实有一道影影绰绰,仿佛是一片金色沙滩的什么东西——“要是没有附近的海域,梦幻岛也就不能称之为‘岛’了,对吧?换句话说,它是陆地和海域的统称。达令小姐,我们已经在这片海域上了,可我从来没答应要送你上岸去……”

第七章 仙子在伦敦

对仙子们来说,不是不知道怎么去伦敦,只是不去而已。烟雾对她们的翅膀不好,而且孩子们手里多了许多新鲜物件儿去摆弄。那些曾经激发过他们想象力的、阳光明媚的草地或神秘的山谷已经越来越稀罕了。

半空中的小叮当就像一颗害羞的小星,终于愿意鼓起勇气跻身于它那些更明亮的同胞之间。她的光芒一开始是那么微弱……由远而近……又变得明亮起来……但这颗“星”还是那么小巧,没有一点变大的迹象。

她的声音也根本不像是什么天籁之音,更像是一只愤怒的黄蜂在嗡嗡叫,要不就是一位忿忿不平的演奏者在糟糕的圣诞音乐会上胡乱摇着一把铃铛。

在她身下,伦敦还是一片滚滚翻腾的灰暗。如果她愿意细看——这位小仙子几乎真要这么做了——街区看上去就像兔子洞,还有那么点儿稀树草原的感觉。

关键是,以往跟随彼得一起飞到伦敦时,小叮当从来没那么认真留意过。她总是沉浸在彼得潘诉说的他的婴儿时代,总是喜欢访问他那再也回不去的家。但是她最讨厌去温蒂——那个丑陋的女孩——的家。她都不知道彼得是怎么和那女孩——还有她那两个蠢得连大鼻涕都不会甩的弟弟——泡到一块儿去的。

那地方就在肯辛顿公园附近,不是吗?

(译者注——肯辛顿公园,原文【Kensington Gardens】,是伦敦市著名景点。巴里的原著《彼得潘》于1911年首次在英美出版,原名是《彼得潘与温蒂》。该公园有着彼得潘雕像。)

她按着模模糊糊的记忆迷迷糊糊地飞着,沿着泰晤士河,竭力想从地面上大片大片的灰色、褐色和黑色中间找出一方绿色。

啊哈——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就是把她托往高空、让她轻盈的身体难以降落的那股上升气流。只不过,彼得潘从来不会有这种问题。她只要抓住他的衣领,就能随他一起自由翱翔、任意逍遥。那是旅途中最美好的时刻。

(译者注——根据本书设定,温蒂家旁边有个很高的烟囱。)

当她优雅地在某处公园着陆时,天正好开始放亮。她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感,似乎魔法并没有完全抛弃这一古老的地方。只不过,这里土生土长的精灵们根本不是她的同胞,毕竟她贵为梦幻岛出身。而且她还有任务在身,犯不着浪费时间和这些不三不四的精灵们打招呼。

当她穿过公园大门来到街上的时候,她意识到地面的世界和高空中观察的完全两样。起码现在时间尚早,路上只有寥若晨星的几个人类。

一位孤零零的女孩子匆匆走过,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她的脸真是难看极了——难道这就是温蒂?

小叮当渴望地凑上前去。

不,那不是温蒂。那女孩子衣着寒酸,看得出她眼睛里只有恐惧,完全没有温蒂那种沉浸在幻想中的目光。

前方正朝着那女孩子走来的,是两个大步流星、高谈阔论的男子。哪怕从一位丛林仙子的角度看,他们俩的衣服都特别光鲜。小叮当一眼就看出了男子身穿的上好丝绸料子和羊毛做的披肩、斜戴的闪闪发光的大礼帽,还有两根文明棍上耀眼的配饰。就像光用两条后腿走路的狐狸或狼,整夜都在追踪人类喜欢的东西——比如什么“眼镜”、什么“税款”、什么“奶油泡芙”……

(译者注——文明棍,原文【cane】,是一种手杖,是西方人眼中的“绅士”——高素质、有教养、对女性彬彬有礼的男性——的象征。这种手杖的特点在于有着华丽的配饰,比如玉石等。被西方列强打开国门后,中国开始承认西方文明的先进性,并将这种手杖翻译为“文明棍”。)

“哟呵,那不是‘红磨坊’的舞女吗?就你成天念叨的那个‘西施’对吧?”其中一位男子指着那女孩子,嘲讽地对同伴说。

(译者注——红磨坊,原文【Moulin Rouge】,著名歌舞厅酒吧,1899年第一家店在巴黎开业,成为该市著名景点,很快便把网点扩散到欧洲其他城市。店内要数各色舞女最为有名,她们穿着复杂的长裙,高高地抬着腿,跳着被某些人认为“有伤风化”的“康康舞”。二战时,德国法西斯攻占法国,但红磨坊依旧生意兴隆,被后人批评为“舞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但这也反映了法国人浪漫的情调。)

“晚上好,先生们。”女孩子边打招呼,边捂紧她的衣领,想要快步离开。但另一个没说话的男子伸出手拦下了她,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起她来。

“你以为这是我的西施?不,这位是东施……”

“求你了,先生,我想回家……”

“我倒想看看你鬼鬼祟祟的有何居心,”第一个男子轻蔑地说:“回家?哼!难道你那个所谓的‘家’里还有谁会挂念你吗?!良家女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上街乱晃?她们早就睡了!”

“我不是乱晃。让我走……”女孩子哀求道。

望着那男子把手伸向女孩的脸庞,小叮当怒目圆睁。

说时迟那时快,这位仙子还来不及多想,就拦在了那女孩和男子之间。她一抬手,一把亮闪闪的仙尘不偏不斜,都撒进了那男子的眼睛里。

那男子顿时嚎叫起来,像个疯子那样抓自己的脸。另一个男子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得连连后退。

女孩子抓住机会跑远了。她一边跑,一边嘴里呢喃,感谢那位路见不平的神秘义士。与此同时,那团远去的光芒也亮了起来,感谢又多了一位仙子魔法的信仰者。

“我看见了……”那位捂着眼睛跪在地上的男子叫道:“伟大的潘神啊!我看到了……”

(译者注——被撒了眼睛后,他看到的应该是文学家亚瑟·梅琴著作《伟大的潘神》中的形象。在后文会有交代。)

但叮当已如风远去。刚才那件事完全被她抛在了脑后。真应了那句老话:

“十步救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眼下她只感叹自己不识字——否则那些圆圆扁扁的路牌都能派上用场。她大概记得温蒂的房子旁边有棵大树,彼得就是这么找到它的。树长在院子里,树下还有个似乎被废弃了的狗窝。儿童房的窗户正好和那棵树最高的树枝齐平,所以彼得可以栖息在那里听故事。如果彼得特别喜欢某一则故事,他会带着她悄悄溜到屋顶上,躺在瓦片上,半听半梦着。

街上有些树的确很高大,很壮观——而且被篱笆围得特别难看。就是没一棵树长在院子里。

太阳越升越高,一处处窗子后的灯火逐一熄灭。路上开始变得熙熙攘攘。钥匙的转动声、店铺的开门声此起彼伏。那看不见的小叮当就在人们头顶上盘旋,寻找着特定身高的少女。

啊哈,在那儿!

随着一袭蓝色长裙一闪,一位少女步入书店,还轻轻咳嗽了两声,想引起店主的注意。这很明显就是温蒂那副派头!

小叮当飞过去想看个究竟。那位身穿熟悉的长裙的女孩确实比刚才那位像多了……等会儿,皮肤怎么有点儿发暗,头发颜色也不太对。但这不能说她就不是温蒂,毕竟人类可能是善变的。

“我想问个问题有关这本书的问题,可以吗?”那女孩轻柔地问。

一开口就明白了,那不是丑温蒂。丑温蒂讲起话来可没那么轻柔,而是滔滔不绝,在仙子听起来就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我的书的内容,可比你这种人能看懂的内容还要精致、还要深刻得多,”那书商连头都没抬就粗暴地打断了她:“我觉得你还不识字呢。你是哪儿来的?!”

“我的爸爸妈妈来自巴巴多斯,先生。但我在英国出生,我是英国公民……”

(译者注——巴巴多斯,中美洲加勒比海上的岛国。1624年开始被英国殖民。1966年宣布独立,但仍是英联邦成员国。)

“少废话!请你马上滚出去!”

“可……”

“滚!不然我报警了!我的店不欢迎你这种人!”

女孩叹息着摇摇头,离开了。

小叮当也离开了。她脑子里满是不安的想法。她停下来喘口气,梳理一下思路,又请教了附近的两只老鼠——它们可能很喜欢用书店里的破书做窝。老鼠很热情,还帮她问了几十位朋友。

对小叮当来说,温蒂又大又丑——这是板上钉钉、不得翻案的。就这么个大丑女,居然能把彼得潘的注意力从她身上吸引走。只是……

只是,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这就是温蒂出生、成长的世界吗?

一个随便什么男人都可以任意欺负女孩的世界?

一个身为女孩,哪怕再怎么恭敬有礼,也会被别人不理不睬、被别人吆五喝六、被别人戏弄寻欢的世界?

照这么推测,那个丑温蒂会不会一直留在家里,给弟弟们讲故事呢?

应该说得通。起码家里很安全,对吗?

起码在家里,她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对吗?

或许她的弟弟们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但起码他们会尊敬她的。对吗?

她飞到空中,竭力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些。她掠过伦敦的屋顶、烟囱和塔尖,螺旋形的轨迹越飞越宽——她需要扩大搜寻范围。

早晨的某个时候,伴随着疲倦的太阳不情愿地爬进它那身沾满烟灰和雾气的金色工作服里,小叮当终于找到了她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但和每次彼得潘带她来听故事的时候都不一样,今天的窗户都紧闭着。

小叮当皱起眉头,来回盘旋着,用她的指关节不耐烦地敲打着玻璃。

可屋里就是没人。

她飞快地俯冲到院子里,先捶了捶厨房门,又把头伸到那个小得让她有点失望的钥匙孔里探视着。结果她被卡住了一段时间,好容易才拔出头来。这次尴尬就像一瓢油,一滴不剩地浇在了小叮当本来就不小的火气上。

她突然听到门后有声音,好像是摩擦地板的声音在回应她。她急忙抬起脚,使劲儿踹着木制的大门。

门慢慢地、仿佛特别吃力地向里拉开了一道缝儿,她一头闯进达令家。

屋里确实没人,只有一条狗蹲着,用它满是悲伤的大眼睛注视着小仙子。但是小仙子可没有停下来礼貌地说一声“你好”或“谢谢”,而是像一只要寻仇的黄蜂,暴跳如雷地从一个房间飞到另一个房间。然后她找到楼梯,头也不回地飞上去,又是挨层挨户这么搜着。

在仙子身后,传来了娜娜沉重的步伐和不时的叹息声。

对,就是这个该死的房间,丑温蒂在这儿讲故事、让彼得潘听得如痴如醉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得一干二净的房间!

屋子里满是巨大、笨拙、丑陋的人类工具和零零散散的杂碎儿,不过似乎没上次来的时候那么凌乱。她怒气冲天地飞来飞去,掠过灯罩、储物柜和衣橱,在一件件衣服中间穿梭,把屋里的灰尘和她自己身上的仙尘弄得到处都是。

“汪汪!”

娜娜终于爬上了楼,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那位小仙子。

小叮当径直飞到娜娜面前,愤怒地叮当作响,盘问着狗儿。

“汪汪!”娜娜一边回答,一边用目光示意温蒂的书桌。

小叮当一头扎进了那半开半掩的最上层抽屉。她的力量太大,直接撞在了抽屉的后壁上。要不是娜娜伸出一只巨大的爪子扒住抽屉,阻止它关上,她可能已经被困在里面了。

她急不可待地环顾四周,身上的光芒照亮了抽屉的每个角落。但所有的影子都表现得很正常,随着她的动作一同伸缩、耸肩、扭转。只不过,没有一个是彼得的影子。

她飞出抽屉,怒视着那条狗,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娜娜没有回应。它那大大的狗耳朵听到了一些连小仙子一开始都没听到的声音。

好像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在苏醒。当它伸展慵懒的肢体时,各就各位的每一处骨节争先恐后地噼啪作响。

小叮当也怔住了。好像还有另一条狗?怎么就是不见人呢?温蒂和她那两个弟弟呢?怎么那么诡异?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希望这该死的环境能和以前一模一样——三个孩子在一起,娜娜就在旁边闲逛,地板上一溜歪斜地摆着家具和玩具。但现在的环境太陌生了,就像熬过一个苦冬之后,植物伴随着春风换了个地方冒头发芽似的。

她感觉自己的怒火正在被冰冷的恐惧感逐渐熄灭。她试探性地“叮当”了一声。

作为对仙子的回答,娜娜把头朝窗户方向一扬。暗示着彼得的影子——还有温蒂——在云后面的某个地方。反正那里不是伦敦。

小叮当迟疑地又问了一句。

“汪汪!”

说实话,小叮当在“狗语”方面只是个二把刀。她不能肯定娜娜说的是不是跟海盗有关。

(译者注——这个设定看起来是小叮当兼职动物仙子。)

是吗?

小叮当毫不犹豫地飞出窗外,转眼间就消失在云层中。

有读者想问:娜娜被抛在家里,不管是什么事情——上学还是去梦幻岛冒险——都和它无关,它会不会不高兴呢?

它不会不高兴的。毕竟它是一条狗。只要它能吃饱喝足,舒舒服服的卧在壁炉旁,它就心满意足了。

如果再来点儿什么——比如全家团圆过圣诞、谁谁谁过生日它也跟着沾光所能享用的多汁肉排,或者偶然哪天比如星期二或别的啥日子里获得的磨牙小吃——作为锦上添花,对娜娜来说就更美了。

第八章 不期而遇的拯救

“我不干!!”

温蒂双臂环抱,规规矩矩地紧夹着双腿,坐在小板凳上。在她面前放着一个盛满热盐水、不时冒着肥皂泡、堆满臭气熏天的脏衣服的大盆子。

六个赤裸上身的海盗怒视着她,他们的双臂也呈环抱姿势——只不过有些人手里握着刀。

“但你现在可是这艘船的妈妈,”其中一个名叫“尖叫拜伦”的海盗说——温蒂曾给他的夹克打过补丁,这仅仅是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她已经记住了他们大多数人的名字——“洗衣服就该是你的责任。”

“绝对不是!”温蒂厉声说着,狠狠地瞪过来,她那眉目、那目光逼得尖叫拜伦差点儿一屁股摔倒在地:“我不同意当你们的妈妈!更不可能当你们的女佣!你爱找谁找谁给你干脏活儿去!我妈妈漂亮的手从来没洗过海盗的脏内衣,我的手也不会的!”

有两个海盗惊讶地面面相觑,显然觉得不可思议。总该由妈妈洗衣服,难道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或许他们对这种事也没多少经验。其中一个不耐烦的拿着长刀的家伙干脆向前探了探身子,想咆哮着骂点什么。

“怎么,想杀了我?那就动手吧,齐吉,”温蒂大大方方地说:“你们这么对待妈妈真的好吗?事实上你们谁都没给我送过花,谁都没给我画过一幅虽然粗糙可也是饱含深情的画,也没有给我小贝壳什么的礼物,甚至也没给我一个……”温蒂本来想带出“吻”这个词儿,但她急忙刹住了:“……我还给你们唱过摇篮曲呢!可你们连一点儿感恩都没有!”

海盗们似乎不那么恼火了。甚至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天地良心,我们真的不懂,”一个名叫杰罗姆·牛顿、长着一嘴绿得发腻的牙齿的海盗说:“没有过妈妈的人,实在是不懂规矩啊。”

另一个名叫加雷斯的海盗清了清嗓子:“这样好不好?这衣服不洗就算了,今晚给我们把餐桌布置得漂漂亮亮的,比如叠个餐巾什么的……怎么样?”

“我们走着瞧吧。”温蒂冷冷地说。

海盗们拖着脚,像挨了训的狗一样垂头丧气地走开了。

温蒂一下瘫软在地。她全部的意志都耗在了保持刚才那份冷漠和凛然上,尤其是面对那么多把寒光闪闪的刀。

“可我却在这儿和他们谈条件,”她厌恶地叹了口气,踢了踢洗衣盆:“他们让我做他们的奴隶,我告诉他们我不会干那些脏活儿……”

她叹了口气,把一些干净衣服叠好,扔进篮子里,努力回忆着哪一件属于哪个海盗,这样她就可以把它们对号入座地放在吊床上,而不像海盗们的习惯那样到处乱扔。

简直糟糕透顶。

她终于逃离了枯燥、凄凉的伦敦生活,却一头栽倒在梦幻岛上另一种更凄凉的生活!海滩呢?棕榈树在哪里?她心目中的冒险又在哪里?

她该怎么办?

她预感到一个可怕的未来,她从此和海盗们厮守在一起,变得和他们一样粗野,一会儿表扬这位,一会儿责骂那位,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的,就像一群小男孩。

但是,和她的最终命运相比,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梦幻岛本身的命运。她听得出虎克在暗示一个可怕的阴谋,要把彼得潘和梦幻岛全部毁灭的阴谋。

尽管她尝试从一些比较友好的海盗嘴里套出话来,但海盗们一问三不知,他们也不在乎。只知道他们都厌倦了梦幻岛,急于开拓在其他海域的劫掠事业。

这当然引出了另一个问题:梦幻岛附近的海域有多广阔呢?

但既然她把彼得的影子交给了虎克,她可以被认为是虎克的帮凶。

她必须逃走,去找彼得潘。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办法。

可怎么逃呢?

当她提着装干净衣服的篮子走向休息室的舱口时,只见鲜红得让人眼晕的外套和金黄得那么嚣张的双筒雪茄烟嘴一掠而过。

“今早还好吧,妈妈?”虎克满脸堆着狡黠的笑容。

温蒂感到胃里一阵痉挛。约翰和迈克尔总是开玩笑说他们很少见到妈妈,姐姐又是如何如何替代妈妈的角色……这些都已经够糟糕的了。更恶心的是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头子居然称呼她叫妈妈。让她想起那些嫌弃自己的妻子人老珠黄的丈夫们喜欢称呼对方“喂,孩子他妈”……只不过,听起来不是船长在暗示她和他自己之间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只是有些……不对头。

“虎克船长,今天早上真是糟透了。我会缝补、也会叠好船员们的干净衣服。但是我一定不会洗他们的脏衣服。我也有我的底线。”她坚定地说。

“哦,那没啥。如果有必要,我们上了岸再自己洗衣服。”他一边说,一边翻着眼珠,仿佛她说的这件事是多么不值一提。

“那你呢?你今天早上又怎么样?”温蒂冷冷地问:“或者,我能不能这么问:‘你想怎么样’?”

“还是老一套,船长的日常公务呗,”他边说边挥舞着那只完好的手:“我在规划合适的路线……当然那个幽灵也在帮我……然后我们就起航。”

温蒂不喜欢那种语气。“你说什么幽灵?你是说彼得潘的影子吗?你想把它怎么样?”

“达令小姐,”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冲她的脸狞笑着:“如果你这么担心它,也许你就不该拿它和魔鬼做交易对吧?”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开了,显然对他自己那句话特别满意。

温蒂觉得她仅剩的一点意志力都从脚板底子流了出去,渗进木板里,洒到海里去了。

她瘫倒在甲板上,一头靠在那堆干净衣服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哭起来。

她都做了什么呀!!

她也知道这是不对的。把彼得潘的影子交给虎克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和虎克或别的海盗做交易也不会有任何愉快的结局。她明知如此,但她还是这么做了,就为了去梦幻岛!

现在看来,整个梦幻岛都要为她的草率决定付出巨大代价。

“怎么了,亲爱的,不适应海盗的生活啊?”

温蒂抬起头,擦了擦眼泪。站在她面前的正是赞恩。他驼着背,摆出一副令她讨厌的洋洋自得的姿态。

“我还以为我可以来这里冒险……”她擦着眼泪:“在梦幻岛被彻底摧毁之前,我不要做海盗的奴隶。我必须离开这里……”

“啊,我们很多人为了追求冒险,最终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沦为奴隶,”海盗悠悠地说:“年少的时候,你认为世界会为你自己和你想要的东西让出空间。以后你会发现,成年人的世界比孩子的世界更狭窄,根本没什么冒险的空间,更别说能施展你自己的想法了。”

温蒂好奇地盯着那个海盗。这是迄今为止她在船上听到的最体贴、最睿智的话了。

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坚定地说:“听着,我会把你救出去的。”

“真的吗?”温蒂迫不及待地问,一时忘了保持淑女的彬彬有礼:“但是……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我们总有人不得不逃走,要么逃到一个泯然众人的地方,要么逃到一个能开展真正的冒险、我们应得的真正冒险的地方。你觉得当海盗是世界上最自由的职业,对不对?可在这儿不那么一样。有些人的规矩,我们不得不遵从。有的人啊,就是不喜欢改变——至少一开始不喜欢。你说呢?”

“我不知道……” 温蒂还没摸清他是什么意思。也许他不想当海盗?也许他希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如果她和弟弟们只是凭想象,就把他永远划进了海盗的行列,那会怎么样?如果他想成为一个牧羊人,或者一个银行家呢?他话里透露的辛酸,触动了她的心。

“我可能被困在了我扮演的角色中……但我也不忍心看到别人的意志受到束缚……哎呀,想太多没用。现在虎克船长完全沉溺于什么‘影子’之类的鬼话,每个船员都对他有些烦了。他保证让我们过上我们盼望的到处劫掠的日子。我们迟早会离开梦幻岛,甚至不排除反叛他的可能性。记住我的话。你今晚就要离开,天亮之前就必须逃走!”

“可我不会游泳呀,”温蒂疑虑地看了看下面的海水:“起码我游得不那么好。”

“我会给你准备一条单人小船,到时你顺着绳子溜到船上去,上面只有一把桨,记住,只有一把,不能再多给你了,否则会引起别人怀疑的!如果你真想获得自由,你自然会知道该怎么用好那把桨的。”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先生?”

海盗大笑起来,那样子一点也不像个暴徒。

“你只要保证在南十字星座消失之前起床就行。到时我们俩在船尾见面。”

(译者注——南十字星座,曾被用于导航。在北回归线以南的地方都能看到整个星座。)

“我不是不感激你,”温蒂礼貌地说:“我最怕虎克追击我,就算我用一把桨也能划好船,但我不可能在海滩上跑得比那些失去了……妈妈的海盗更快啊!”

赞恩微微一笑:“哦,别担心,亲爱的。到时虎克又会来他那套词儿——‘你们听到滴答声没有’——之类的,好像那只死了多年的鳄鱼又钻到了他裤裆里。不管怎么说,我们敬爱的船长对你不会太上心。你虽然很漂亮,也很能干,但你只不过是我们船长不幸的一生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插曲。他真正上心的是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

“这不是明摆着吗?他想利用影子找到彼得潘的真人。还以为我们不再会抱怨了呢。”赞恩叹了口气说。

“但是他的大副斯密先生呢?好像他对船长很是忠诚啊。他难道不会识破你的办法,劝虎克追杀我?”

听到这话,赞恩大笑起来。他边笑边走开了,还不时敲着他的膝盖。这笑声让她不安,尽管出自一个想救自己的海盗口中。

当晚入睡前,温蒂使出了她曾在书中读到的窍门:先给自己咕嘟咕嘟地灌水喝。这让海盗们挺奇怪的——他们入睡前从来不喝带着柏油味儿的水,只喝酒。

船员们在船舱里给她开辟了一处“私人空间”。值得称道的是,他们在那里挂了一张非常漂亮的吊床,上面放着好几件能被他们用来做靠垫的东西。虎克船长本人甚至贡献出了一个小小的流苏天鹅绒枕头——看起来更像一个水母。温蒂打量着它,想知道它是从什么倒霉的船上或庄园里被抢来的。

她躺在晃晃悠悠的吊床上,带着几乎是愉快的心情,迷迷糊糊地睡去。

似乎还没过多久,她的眼睛突然睁开,眼前一片漆黑。附近满是熟睡的海盗。来自不同铺位的各种可怕的噪音此起彼伏:打呼噜、说梦话、翻身、磨牙……

温蒂蹑手蹑脚地从吊床上下来,听着吊床上新打结的绳子发出的嘎吱声,不由得缩了一下。她系上早已准备好的皮包——里面装满了零碎儿东西——爬上了梯子。

当她在梯子上爬的时候,海盗发出的各种噪音达到了高潮。她脑子里满是可能被抓的情景——比如随时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她踮着脚尖,但这可能并不必要:船在海上行驶时,本来就会嘎吱嘎吱地呻吟,就像一座鬼屋。

她好不容易离开舱室,浑身颤抖着来到甲板上,方才喘了口大气,迫不及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碗星空倒扣在海面上,让她特别宽慰。她找到了正在褪去的南十字星座——梦幻岛的天空和她的世界的天空竟然如此相似,只不过她生长于北方星空下的英国伦敦,就算没有浓雾,也看不到南十字星座。

(译者注——伦敦纬度较高,确实看不见南十字星座。)

后桅高耸着,仿佛高大的哨兵冷冷地眺望着大海。温蒂警惕地看了一眼桅杆上的观察哨位,幸运的是,哨位里面没有人。她心里不知该庆幸还是该责备那些不是自负就是慵懒的海盗,难道他们在梦幻岛上不需要戒备皇家海军或者其他敌人的偷袭吗?

(译者注——英国皇家海军,曾经是世界上最强的海军,也肩负过扫除海盗的任务。但在英国加入大航海时代之列的时候,皇家海军的创始人有不少都是被朝廷招安了的海盗。)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栏杆边——那下面正是船长室外的小阳台。她仿佛看到冷酷无情的虎克醒了过来,抽着可恶的雪茄烟。但现在真该庆幸的是,阳台上空无一人。

在那下面仿佛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黑色的大海,不时有浪花那白白的峰头在星光的映照下追逐嬉戏。

“别说话,小姐……”她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她急忙转身,发现是赞恩。他不满地摇着头。

“小姐,虽然你做得很好,但你显然没发现我,对吧?这就是不合格的。以后如果你还这么粗心大意,你就没法在梦幻岛上活下来。”

“我用得着在梦幻岛上那么小心吗?!”温蒂不满地低语:“梦幻岛是个神奇美妙的地方!我对它很熟悉,它是我的岛!”

“就算是你的岛,你难道就很了解你自己吗?”赞恩说着,轻轻揭开甲板上一块夹杂在垃圾堆中间、很不起眼的防水布,下面是一艘小得可怜的船,几乎不是一艘船,而是一件孩子们在海边玩的玩具。

温蒂倒吸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伴随着一个让她吃惊的动作,赞恩把小船抛了出去。温蒂看着它在夜幕中划过一道弧线,就像甩钓鱼线那样,然后扑通一声落到了水里,仿佛一条大鱼从水里跳出来。鱼身旁波光粼粼,闪烁着一片天使般的蓝色,很快又归于黑暗。

“下去吧,小姐。”赞恩一手牵着小船,一手指着另一根拴在栏杆上的绳子。

温蒂看了看那根破旧的、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绳子和下面的大海。

但她毕竟是英国的淑女。她张开双肩,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向海盗行礼。

“谢谢你,先生。总有一天我会努力报答你的恩情的。”

“没人在海盗船上行礼,”他不耐烦地说:“除了船长高高在上,我们其他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我可以说,这里的平等比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要多。你说呢,小姐?现在快走吧。”他说着,一把就把她抱到栏杆上,确保她的手紧紧抓住了绳子。

然后他及时地放开了手。

除了幼儿园时代的蹒跚,和上学后接触到的一些游戏之外,温蒂的体育锻炼仅限于在公园里散步——顶多也是快步走的水平——除了早上起来伸个懒腰,她的手臂力量仅限于做做家务什么的。

她害怕极了。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把脚缠绕在绳子上,然后……滑了下去。

远远看去,午夜的海面上静静地漂浮着一艘帆船。一个柔弱女孩,正从一条拴在船上、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绳子上往下滑。伴随着滑向冰冷水面的动作,她那浅蓝色的裙摆像一盏从下面点燃了的纸灯笼一样,在她周围膨胀起来,但膨胀得也不至于一点优雅都没有。

赞恩已经把小船拖得尽量离大船近了,所以当温蒂手忙脚乱地来到小船上的时候,她的裙子只湿了一半。那只小得可怜的、仿佛小孩玩具般的桨已经在船里待命了。

她还不忘朝高高的船舷挥挥手以示告别。但是赞恩是否回礼,还是仍然无动于衷,因为天太黑了,实在看不清楚。

温蒂咬紧牙关,跪在船上,开始竭力划船。

如果她要把这段经历告诉迈克尔和约翰,她可能会这么说:

“我们的英雄就这样挣扎着前进,再前进。她觉得胳膊越来越酸痛,额头上布满闪闪发光的冰冷汗珠。她开始有些力不从心。在东方,黎明正用她玫瑰色的手指点亮天边一角——其他地方还是黑色的。黑压压的天空笼罩在她头顶,黑沉沉的大海在她身边环绕,黑漆漆的海岸线已经出现在视线中,但又那么遥不可及。浑浊的水下,不知什么东西若隐若现,时浮时沉,用黑黢黢的鱼鳍摩擦着小船,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她竭力迫使自己的眼睛盯着海岸线,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桨上。被海盗抓住的恐惧感和逃跑的欲望,让她承受住了疲惫感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甚至让她有些得意。她离终点越来越近了,尽管那终点仿佛永远无法触及。但她知道,她还在坚持、坚持……”

想归想,可现实中的温蒂眼看着就要坚持不住了。这不那么英雄,倒更像是滑稽剧中的一幕:她笨手笨脚地划着一边,又把桨抽起来去划另一边。她整个人仿佛陷入了一种疯狂的状态。但她那艘船又仿佛在一块完全光滑的黑布上原地摩擦,就是没能前进一步。

太阳还是升了起来,几朵点缀般的云彩飘过它的头顶——那云的轮廓是那么光滑,还带着深紫色,一点儿也不像伦敦的云。天空也变亮了,怎么看怎么觉得呈淡绿色。

时间真的在流逝吗?她真的在前进吗?

起初,温蒂以为自己出于过度疲劳而产生了幻觉。但海岸线确实看着更近了。当她害怕地回头看去时,海盗船也确实离她更远了。

就这样又坚持了一会儿,她往船下看去。海水清澈得就像饮用水,仿佛还不到一米深。她抛开心中无数条清规戒律——比如,脚弄湿了就会感冒的、裙子沾了海水就要毁了的、衣服湿了可就要变透明的——脱下了靴子,把两只靴子的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自己脖子上,又小心翼翼地褪下她的长筒袜,也如此挂好。最后,她提起裙摆,拢在手里,毅然跨出船帮走下海水。

出乎意料的是,海水一点儿也不冷。

她觉得身处这样可爱的水流中,完全不需要如此狼狈——比如小心翼翼地提着裙子,就像滑稽剧中的角色——她干脆放开手,任凭裙摆完全浸湿在水里。她蹚着水,大步往岸边走去。清澈的水中仿佛有小鱼在惊慌失措地给她让路。

太阳推开紫色的云层,把光芒挥洒在沙滩上,一开始是典雅的白色,然后逐渐变成炽热的黄色。温蒂回头看了最后一眼,海盗船和她——无边无际的水面上唯一的两处高点——仿佛在惊讶不已地对视着。然后她转过身,踏上了陆地。当海潮退去时,她听到了远处椰子树发出的干巴巴的咔嗒声。

她已经在梦幻岛登陆。

第九章 梦幻岛

金黄的沙子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熬着严冬的伦敦人幻想自己在远方夏日的海滩上避寒。温蒂一边走向内陆深处,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子。她的脚趾一伸一屈,摩擦着连绵的颗粒。距离丛林还有一半路,那景象真是如诗如画。温蒂爬上一棵棕榈树弯向地面的树干,手搭凉棚打量着她的新王国。

她栖息的地方显然是一处小海湾的边缘,“假肢点”的位置就在她的南面和西面。尽管这个名字不好听,但地方看上去还挺漂亮。闪着蓝宝石光泽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岸边,要是现在就去玩玩水该多好啊。在东北方,看不见的地方,就是著名的“美人鱼潟湖”。在远离海岸的地方,还高高耸立着面目狰狞的骷髅岩——那里到处都是海盗们藏匿赃物的洞穴。

那边注入小海湾的正是“鳄鱼溪”,那是一条宽阔的、波光粼粼的溪流,它的源头在“黑龙山”——还是迈克尔起的名字——的某个角落。这是位于岛中心的山,越向北就越荒凉而险恶,那里还有“极北海岸”——约翰给起的名字——近处的山峰一派绿油油,而远处的山峰则呈现灰色,仿佛笼罩在神秘的雾气中。

如果沿着“鳄鱼溪”逆流而行,往山方向走去,穿过“险恶之林”和“宁静之林”,就会抵达“吊人树”,也就是失落男孩们的窝了。但在岛最西北的地方,有着……

有着……

温蒂皱起了眉头。

她不记得了——要么她从来没有描述过,要么她从来没有梦见过。或者她曾经有过,后来又忘了?西北角是有些东西,但好像完全从她的记忆中被抹去了。

或者正好相反——也许还没有被构思出来,也就是还没有被探索的地方。

太阳是耀眼的柠檬黄,天空则是让人心旷神怡的蓝色。在海风吹拂下,温蒂的头发欢快地飘荡着。

她的冒险开始了!她寻找彼得潘、拯救梦幻岛的任务开始了!

但是,说实话,当她亲历冒险的时候,感觉可怕得不像她原来构思的那种冒险——梦幻岛本不该有危险,不该有杀人不眨眼的大人们在里面。海盗们互相射击的情节,在她的睡前故事中是那么有趣,但在现实中又是那么恐怖。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甲板上那滩浓厚又粘稠得让人恶心的血,以及那个海盗倒下时头撞到甲板上的声音。海盗非礼女孩子的情节可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故事里。

被强迫为海盗们洗衣服也是。

“还有那个可怜的海盗,”她低声说:“赞恩。我可没编过他的故事……他说他‘可能被困在了角色中’是什么意思?”

梦幻岛并不像它看上去的那么简单,或者说那么无辜。温蒂恐怕不能放松警惕。但一切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地明亮:阳光灿烂,完美无瑕,她的影子在沙滩上显得又黑又壮,就像孩子画的画儿,而且……

等等,影子是不是在抱着它的双臂?!

温蒂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起初是垂在身体两侧的,后来让她惊讶地啪地一声也抱在了胸前。

她的影子仍然抱着双臂,还摇着头,好像在责备她。

然后那影子弯起它的手,卷成一个钩子的形状,仿佛是没有木偶的皮影。影子想说的话是毫无疑问的:它对温蒂出卖彼得影子给虎克船长的事很不高兴。

“他不想要他的影子了。”温蒂对自己——也是对她的影子——嘟囔着。这已经是第一千次了。

但她仍然不愿相信。

温蒂深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肩膀。不管怎样,做都做了。她已经处理了自己行为的部分后果,现在还要继续设法纠正她造成的其他错误。

她要去找彼得。她要拯救梦幻岛。

如果他会生她的气——那好吧,她也会接受的,作为对她所作所为的公平惩罚。

她向绿油油的丛林走去,把眼睛专注地盯着前面的树木,尽量不去注意或者不去希望她的影子在乱动。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一个奇怪的形状,像幻觉一样从一片绿色背景中脱颖而出。这不是植物,但又和自然背景融合得恰到好处。它几乎是有趣的球形,外面绿色的豆荚状的东西是由树枝和藤蔓编织而成的。

看着这一幕,温蒂顷刻间热泪盈眶。

那正是她的梦想小屋!

三姐弟都各有各的梦想小屋。迈克尔希望他的能像一艘可以看到大海的船。约翰曾想在大草原上像游牧民族那样生活。温蒂想要的正是这种和自然融为一体的小屋。

她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几乎被门口浓郁的花香陶醉了。几只剪刀形状的虫子懒洋洋地趴在花瓣上,银色的身子在耀眼的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它们尖尖的翅膀发出细小的沙沙声,很快又飞得无影无踪了。

她的影子不乐意但又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还不时指了指丛林深处。可温蒂完全不理睬。

当她走进小屋的时候,立刻就被一只从暗处猛扑过来的汪汪叫的动物撞倒了。

“卢娜!!”温蒂感动极了,就像遇到了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没错,就是那只小狼——在她最早构思的故事中救出来的——得意洋洋地趴在她胸口上,又脏又臭的狗唾沫不停地滴在她脸上。

“卢娜,原来你真的存在啊!”温蒂使劲儿搂着这只灰白色的小狗崽,它连一声抗议的叫唤也没有。

只是……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温蒂边回忆边站起来:“在我想象中你就像小狗那样。”

的确,这只狼的体型令人敬畏,尽管它显然还没有完全长大。它大概有两百多斤重,有着大大的爪子,又厚又蓬松的毛。然而,它像个孩子似的欢乐地蹦蹦跳跳,并不像温蒂想象中的成年狼那样狡猾地兜圈子。

“你不会是一只愚蠢的小哈巴狗吧?”温蒂低声说,把鼻子和脸贴近狼的皮毛。卢娜高兴地呜咽起来,在她的脸颊上又湿又滑地舔着。“跟我来,卢娜,一起看看房子里还有什么!”

当冰凉的房间向她敞开怀抱时,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宽慰……受欢迎是她唯一能描述的感觉。她回家了。

房间小得那么舒适——编成辫子的香喷喷的灯心草席让地板显得柔软,圆弧形的墙壁让方方正正的书架显得尴尬,漂亮地打着结的绳索从天花板上垂下来,吊着被对半切开的圆木或者叫不上名字的石板,上面可爱地摆着精美的鹅卵石、斑斓的蛋壳,还有一枚看起来像椰壳做的茶杯状的东西。一盏由半透明珍珠贝壳组装而成的灯笼伫立在一张精雕细琢的正宗樱桃木书桌上,那匠心独运的雕花看着和室内其他简约而又自然的配置格格不入。

温蒂惊奇地捡起一块吸引眼球的鹅卵石,把它翻来覆去地欣赏着,然后放进口袋里。

“这是……我……”她气都喘不匀了。虽然她第一次到来,但这里给她的感觉是那么安全、那么合适,除了自己的家再不可能用别的什么来定义,而且,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既让她摆脱了原先生活中那种随时可以打断她梦幻思绪的紧迫感,又没有任何物件能让她回忆起过去不管是欢乐的还是悲伤的日子,也没有一扇窗户外是那片灰蒙蒙的伦敦世界。这里只有安宁,只有惬意,只有灯芯草席的香味,当然,还有外面悠然的虫鸣和海浪洗刷岸边柔和的声音。

“梦幻岛就是我们思绪的大集合,”她惊喜地说:“或者说,它是我们想象到的、梦到的东西的大集合,也包括那些已经记不太清的梦。赞恩说得对。这个岛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她很容易想象自己躺在香气四溢的垫子上甜甜地睡着的情景——冒险是很累人的——但她还是决定走到屋外。卢娜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边。

在明亮的阳光下,她的影子又出现了,一边跳一边挥舞着手臂,仿佛想要挣脱温蒂。

“我们要去找彼得潘。我们肯定需要他来对抗虎克和他的邪恶计划。但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找他!我想我们就……选那个方向吧。”说完,她毅然大踏步地走在前面,卢娜像一只活泼的小兔一样不离不弃。

如果她偷偷看一眼,可能会看到她的影子晃动着脑袋,好像在取笑她,然后又迅速开始模仿起主人的动作——只不过比主人做得慢一些,也更不情愿。

丛林边缘的叶子虽大,但似乎更多是反射而不是吸收阳光。光线把它们暗沉的绿色变得活泼起来,活泼出一片白茫茫的色彩。枝头上或成熟或未成熟的果实低垂着,仿佛点缀童话世界的珠宝。巨大的白色贝壳像踏脚石那样指出了一条曲曲弯弯的林中小路。空气凉得沁人心脾,湿得恰到好处——尽管温蒂能清楚地听到远方传来的浪花声。

“啊,那就是‘音调之泉’吗?还是‘钻石瀑布’?”温蒂激动得喘不过气来:“走,卢娜,我们去看看!”

她没有让自己跑起来,而是采取一种有分寸的悠闲步伐。就像一位一切尽在掌握的冒险家,自信十足,同时也对周围的环境保持警惕。

然而,这位冒险家暂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忘了拿袜子和鞋子。它们被留在了她的小屋里,甚至连她一句简单的再见都没听到。

真是“一步一景”——温蒂每一次抬头低头,都能发现梦幻岛赋予的新奇迹。她笑了,想象着两个弟弟也在她身边,约翰透过大大的眼镜片不可思议地盯着惊慌地躲避姐弟们的蜗牛,迈克尔尽情地闻着花香,鼻子上沾满了带蜂蜜香味的百合花粉。

小径继续向前延伸,绕着一块大石头,引导她来到一片赏心悦目的林中空地。别看它基本都是沙子,但偶尔点缀着几簇翠绿的草或紫色的兰花,就像是英式花园的草地——只不过是荒岛上的花园。

“看,卢娜,多漂亮啊,对吧?我们去瞧瞧!”

突然,仿佛是骑士响亮地甩起马鞭,一根白色的藤蔓在她脚脖子前方窜了出来。

“啊!”她惊叫一声,往前跌去。

但是她没有摔倒——另一根藤蔓仿佛像被发射出去那样及时拦在了她的胸前,同样是那么难看,那么黏糊糊的,还带着似乎暗示着毒性的惨白的颜色。她被藤蔓弹了回去,发现又有几根藤蔓拽住了自己的裙子,缠住了自己的喉咙……

有的藤蔓拦在她的背后——让她既不会向后倒下,也不能逃脱。

“见鬼!”她边喊边挣扎。可惜藤蔓特别很结实,很有弹性,她根本弄不断。

越来越多的藤蔓慢慢地缠住了她——就像它们已经拥有了全世界所有的时间那样从容不迫——盘在她的手腕和脚踝上。粘稠的汁液弄得她又疼又痒,有点像被火烧火燎。

“大人不许入内!”伴随着说话声,一个矮矬矬的小家伙走了出来。它的身体像一团熔化的玻璃一样清澈透明。它的头是个歪歪扭扭得不像话的椭圆形,还戴着一顶水晶般的尖帽子,手里拿着一片锋利的矛头碎片。它身上唯一有点儿颜色的部位,就是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就像把两颗大纽扣朝一个矮胖的雪人脸上这么一拍,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什么?”温蒂愤愤地问,竭力想理解这个或许还能有点可爱的小家伙说的刺耳的话。

“大人不许入内!”

这下看得更清楚了,那根本不是人类,更像是大眼睛猫头鹰和什么丑陋的破玩具的结合体。它的身体一动不动,脑袋倒是平稳地、缓慢地旋转着,转得比应有的角度还要大,直到它那双连瞳孔都没有的眼睛锁定在她的眼睛上。

既然没有瞳孔,所以根本判断不出它往哪里观瞧。

“我不是大人!”温蒂气急败坏:“放了我!”

“你已经十六岁了,”小家伙用单调而又空洞的语调说:“你都可以参加派对、参加舞会,甚至可以开始准备自己的婚礼了!”

“还没开始呢,”温蒂严肃地说:“我在梦幻岛,不是吗?”

小家伙的纽扣眼不知怎么地变暗了。

“你不该来梦幻岛!梦幻岛不该有大人,不该有摧残兴趣、带来痛苦和无聊的人!你马上给我滚出梦幻岛!”

温蒂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可笑而又可怕的小东西凑上前,把那片矛尖指着她的肚子。

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从来不会构思出这样的怪物。的确,在她有关梦幻岛故事中,成年人除了作为配角——不是海盗就是和海盗差不多的恶棍——之外,并没有出场过。梦幻岛本应是一个给她、给迈克尔和约翰这样的孩子带来无尽乐趣的岛屿。但她从未明确说过禁止大人入内,更不至于用武器威胁他们。

“你让日子变得难熬极了,你把菜弄得难吃死了,你还逼我们去上学!”

温蒂听出了这番耳熟的话,吓得她屏住了呼吸。是迈克尔!她的弟弟迈克尔有一次曾充满仇恨地对父亲说自己怎么怎么恨他——真的是恨——因为他逼着他去上学,那里的椅子很硬,课程安排也糟糕,还有强迫他吃难吃的菜。

她想起来了,这个小东西的形状就像迈克尔曾经用泥巴捏出来的小玩具。

面前这个生物感觉有点像迈克尔,一个失去理智的、力量更强大的迈克尔。

“现在,请你听我说……”温蒂用大人的语气说着,好像是她在对迈克尔说话。

可惜这么做是火上浇油。

“不听!!”那东西疯狂地尖叫着,跳起来使劲往温蒂脸上撞去:“你马上给我滚出去!远远地滚出去!!”

它冲温蒂举起了手里闪闪发亮的矛尖……

卢娜再也忍不住了。它猛扑过来,爪子在那怪物的身上刨抓着,却只发出了一点轻微的声音,似乎没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它的牙齿从怪物的脖子上轻快地滑开,根本无法咬得结实,因为本来就没有可供牙齿嵌入的血肉之躯。

趁着怪物被卢娜分散了注意力,温蒂立刻开始挣扎。她在藤蔓上使劲地摇来摇去,总算挣脱出了右手。她立刻把手伸进口袋,抓起了她从小屋里拿出来的那块石头,抡圆了,朝怪物那水晶般的身体砸过去!

这一下正中目标,发出令她欣慰的爆响。

怪物身上顷刻间出现了一道裂纹,朝其他部位扩散着、扩散着,有点像玻璃打的霜,但速度要快得多。

那东西大张着嘴,手里的凶器掉了下来。它无助地挥动着手臂,就像一个木偶或发条玩具。

当裂缝延伸到它的头部,以至于它看上去不再像水晶的时候,它终于土崩瓦解。

在斑驳的阳光下,伴随着悦耳的叮当声和噼啪声,爆裂开的碎片飞向四面八方。仿佛有什么小天使在弹奏竖琴。

温蒂及时捂住了脸。碎片击中她的皮肤便立即融化了,混着她的鲜血一起滴落在地面。

“好吧……”她看着自己的伤口,犹豫地说。

卢娜在怪物迅速消失的残躯上跳来跳去,狂吠着发出最后的警告和胜利的喜悦。

“天哪……”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又一次震惊中抽出来,再让身子摆脱那些可恶的藤蔓。它们摸起来很不舒服——而且又粘又痒——但实际上也没那么难挣脱,因为她有一只手是闲着的。她突然发现藤蔓的样子和颜色与达令太太的软管如出一辙。她想起来了,过去三个孩子从妈妈那里收集了不少这种软管。当故事里讲到“迈克尔被海盗绑架”的桥段时,温蒂和约翰就会用它们把弟弟捆起来。

“这……”温蒂若有所思。

“……天哪……这应该是最后一只了吧?”她有点紧张地问。

卢娜的叫声听起来像是肯定的回答,但温蒂不敢肯定。

“我想它真要对我痛下杀手……还挺有趣的呢。”温蒂喃喃地说着,伸出手来。狼立刻走过来,和朋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温蒂脑子里有许多想法,但实际上没有一个是清晰或成形的,顶多只是各种想法雏形混杂而成的一团浆糊。

“难道不是……很有趣吗?”她说:“我以为虎克船长是梦幻岛唯一的坏人。而在这里,我遇到了一个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存在的东西,一个我弟弟想象出来的……卫士?还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可我对我自己所有的故事都很清楚……”

她看了看周围的树和叶子,还有天空和大地。那些在给弟弟们讲故事的时候被一语匆匆带过的事物——荒岛、热带植物、美丽但可能有毒的昆虫——在细节上比她想象的更真实,甚至真实到了叶子上的细脉。显然,梦幻岛在她还没开始和弟弟们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在运作了。对于迈克尔来说,不允许大人入内,甚至想杀死他们的想法完全合理,甚至……有趣。

似乎伦敦的时光在飞逝,而梦幻岛的则不然。迈克尔在伦敦会长大,但他童年的想法却被这座岛定格了。在年龄大一点的人看来,这些想法并非无害,刚才手持凶器的水晶怪物就是例子。

“梦幻岛不只有单纯的童年梦想——甚至,童年的梦想实际上从来都不单纯——啊,我真希望能把这些写在我的小笔记本上。”

那么约翰呢?想起童年时的约翰,温蒂的脸突然变出了一副卡通人物般的恐惧表情。曾有一次,希斯堡双胞胎拧了约翰的小脸儿,还嘲笑他的帽子和眼镜。当时约翰愤怒地说:“女孩子根本不应该有权说话,起码不该对男孩子说话。”

那他姐姐——温蒂本人——算不算例外?

但关键在于,梦幻岛上可能还有这么一片“女孩不得入内,否则让她横着出去”的恐怖地带,来自童年约翰那从小智力过人但又未谙世事的脑海?

卢娜正睁着大大的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温蒂琢磨的样子。它比温蒂认识的任何人都有耐心得多。

“我们必须保持警惕,”她说着,吻了吻狼的鼻子:“这个地方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危险比我设想的还要多。谁知道我的弟弟们还有什么恐怖的想法?可是话说回来,如果梦幻岛真像我想象的那样单纯美好,那就没意思了。毕竟我已经十六岁了,不管算不算成年,我都应该期待有更多挑战!”

温蒂说着,掸去她裙子上的尘土。头上的太阳正悄没生息地运动着——即便梦幻岛上的所有想象力和动植物都是不朽的,但黑夜还是会到来,时间仍然存在。她必须决定下一步。卢娜在她面前蹦蹦跳跳,黄黄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意思是“我准备好了”。

可是该去哪里?

去美人鱼潟湖吧。

在她的故事里,彼得潘经常拜访美人鱼。说不定她会在那里找到他,找不到他也可以从友好的美人鱼那里得到一些帮助。而且……

而且那可是美人鱼啊!

在最终和海盗作战时,美人鱼会是得力的助手。

也许在路上,温蒂还可以找到仙子。仙子是梦幻岛上一个强大的种族,不是吗?她们肯定可以用魔法什么的对付虎克。

那么,吊人树的失落男孩又怎么样?也许她应该先找他们。他们会知道彼得在哪儿的——而且她写过多少关于他们与海盗战斗的故事啊!温蒂为他们发明了比如通过树洞滑到窝里的滑梯什么的——如今可以亲自去看一看,去了解梦幻岛如何补充完善这些细节,该多么奇妙、多么美好啊!也许……彼得就在那里!

想到这里,她哽住了。

也不知失落的男孩会怎么看她。

但最好的办法就是集合起一支队伍来保卫梦幻岛,不是吗?她可以找到彼得,向他道歉,然后告诉他虎克有个邪恶的阴谋。

“就这样吧,我先去找美人鱼,然后可能去找仙子。美人鱼在潟湖,我在想去哪儿能找到仙子呢?”

她的问题很快得到了回答——不知哪里来的一个小仙子一头撞向她的胸口——真有点儿梦幻岛的风格。

第十章 就像指南针

虎克船长在他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与其说像头狼,不如说像一个更阴险的军官。房间里的气氛找不到一丝缓和,除了他的愤怒,似乎什么都没有,也没有海盗敢进来。

“说啊,你他妈的说啊,说了就没事了!”虎克咒骂着:“只要告诉我彼得潘在哪里,一旦我抓到他,你就可以走了!”

彼得潘的影子在船长面前扭动着,蜷缩着,但没有回答。

它的下半身被一根结实的丝线紧紧地系着,只有一小团黑影从打着结的线尾那里冒出来——可能是它的脚趾头。它的上半身就像从瓶子里出来的精灵那样,只不过两条胳膊也被束缚住了。它可怜地扭动着,膨胀着,想要挣脱。

在它旁边是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刑具:尖刀、钳子、针、烙铁,还有一块被划满了指甲痕的石板。看来没有一样是能起到应有作用的。他甚至命令喝醉了的斯密弹奏手风琴,同样没有奏效,倒是让他自己恨不得用钩子把耳朵挖下来。

影子确实可以被抓住、可以被拘禁,但接下来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虎克本人也不是个慢性子,他经常不是垂头丧气就是大发脾气。他心烦意乱,怒气又从眼睛和脸上涌起。

然后,在刚刚静下来的氛围中,不知怎么地传来了一种微弱的滴答声,遥远而又清晰。

虎克粗大的眉毛几乎一下子耸到了脑瓜顶上。

他冲出船舱,把纸张和椅子撞得乱作一团,把一个手下撞得一趔趄,差点儿没摔到海里去。

滴答……

滴答……

说不定只是索具被风吹得碰在桅杆上的某种声音。站在船边的他刚刚松了一口气……

滴答……

虎克本来就冰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同样冰冷的拳头紧紧攥住了,几乎跳动不得。

他摇摇晃晃地离开船边,双手捂着耳朵,希望只要听不见就会一切太平。

滴答……

滴答……

“不,不,不,不!现在可不行,我的计划快要成功了!!”他突然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在甲板上跑来跑去:“我已经抓住了彼得的影子,只要抓住彼得,我就可以把他心爱的一切统统炸个粉碎——还要让他亲眼看着!!历史上从没有任何恶人能策划这么伟大的复仇,不要在我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来找我……”

他跑回自己房间的那片黑暗中去,把门重重地关上。

“我们没时间了!!”他冲着影子尖叫道:“我没时间了!!你听,是那只可恶的鳄鱼,它想来吃掉我!快说呀,该死的!”

“也许它不会说话。”斯密先生在房间的阴暗角落里说,等待着船长这次发作过去。

“它当然不会说话,”虎克咒骂道,不禁对大副的蠢话挑起眉毛:“这是一个影子,但它起码可以写点儿什么!我把那石板递给它,它要不是无动于衷,我他妈的也用不着对它大刑伺候!!”

“也许它根本不会写字。也许彼得潘本人就不会写字,说不定连阅读的能力都没有,”斯密先生说:“从没见过那个小子拿本书什么的……”

“啊,那是……”虎克停了一下,想了想:“斯密先生,你说得很好。那个无知得可悲的彼得潘,说不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没受过教育的笨蛋!”

“所以也许他不值得你花这些时间,”斯密先生说:“这么一个没用的、爱冒险的、幼稚的、美好……呃……我是说……没文化的男孩,根本算不上你的对手,是吧?也许你该把他忘掉,就和弟兄们建议的那样,忘掉整个梦幻岛,把它抛在脑后。我们去别的海域,劫个商船,抢个港口什么的,马上就出发,离开梦幻岛,回到过去的好日子。”

“我绝不放过彼得潘!这次我绝不会让他逃出我的掌心!!”

“但是船长,这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追逐,”斯密的语气温和得就像一位母亲在安慰追逐自己影子的孩子:“每次你似乎都占了上风,但最后总是他占了上风,还能顺顺利利地从你眼前溜走。也许是时候放下这一切了,和你那段生活做个了断,享受那些真正让人愉快的事情——阳光、大海、敌人的鲜血……”

“但是……但是我想要抓住他……”虎克的嘴唇颤抖着:“他总是从我手指缝里逃走……这不公平……他砍了我的手,他夺走了我的身体……”

“非也,”斯密先生说:“你的钩子非常有用,不是吗?而且看着还那么闪闪发亮,倍儿精神。所以说,他没有夺走你什么,反而给了你一把致命武器,满满一船的回忆,还有一件纪念品。放了那孩子吧。好男儿宽宏大量,大人不记小人过,何况你就是一个好男儿……”

“彼得在哪儿?!”虎克突然狂吼着,像一阵旋风般来到影子面前,伸出锃亮的钩子对着它。

那玩意儿吓得往后一缩,别的什么也没做。它甚至连表示不知道的一个耸肩动作都没有做——哪怕一个无知的、完全不懂礼仪的傻瓜都不至于这样。

虎克眯起了眼睛。

“也许你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但是你不可能连一点想法都没有。你是他的一部分,你甚至表现得跟他一样。肯定有某种因素或力量把你和他联系在一起。如果我现在就放了你,你也会自己飞走,去寻找他的,对吗?”

那玩意儿可怜巴巴地上下晃动着,又把头朝舷窗方向指指点点,好像在哀求“放我走”似的。

“啊哈!”虎克得意地说:“中计了,你果然中我的计了!你确实有想法,至少是有某种方向。当你被困在伦敦的时候,你失去了这种方向。可现在你和彼得都在梦幻岛,你肯定能感觉到他在哪儿。”

“应该说‘方向感’,”斯密先生异想天开地说:“就像指南针。”

“指南针?”虎克突然眼前一亮:“你说就像指南针?”

他摸了摸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是啊,斯密先生,你说得有道理……”

第十一章 凶猛的仙子

温蒂跌跌撞撞地后退着,仙子的那一头不至于把她撞倒。但她很快感到胸腔正中间挨了完全不一样的一击——那仙子在踢她吗?还是继续用头撞?用拳打还是用什么武器?——疼得她顷刻间失去了喘气的能力。说不定她接下来会看到可怕的淤青。

温蒂警惕地朝攻击者望去。那愤怒的仙子是一个叮当作响的光团,中间裹着一个她能想象到的最美丽的女孩形象,那女孩的身材又那么娇小……不,虽然小,但可不娇,小身板儿显得很结实;穿了一条看着很不雅观的连衣裙,详细来说,就是一条裙摆破烂的绿色直筒连衣裙,上面勉强遮住胸部,下面勉强盖住臀部和大腿,只通过区区一条肩带不牢靠地固定在肩膀上。这副形象让温蒂觉得既震惊,又赏心悦目,就像古希腊传说中的宁芙,或者海宁芙。

小仙子的发型也是那么古色古香,梳着女神般的丸子头,发丝金光闪闪,两侧可爱的鬓发萦绕着一对尖尖的小耳朵。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是那么大,比例大得和人类完全不是一回事,而且眼间距也拉得很开。当然,最光彩夺目的要数她背上那对精致的彩虹色翅膀了,看上去有点像蝴蝶、又有点像和蜻蜓翅膀,像玻璃那样透明,又像洋葱皮那样薄。

(译者注1——这里的描述很详细。小叮当穿的是【shift】,就是键盘上那个转换键,还有一个意思是【直筒连衣裙】。而【dress】是对连衣裙的总称。这里描述的直筒连衣裙好歹还有一条肩带,有点类似水密斯。作为英国式的淑女,温蒂自然会觉得这种穿着很不雅。)

(译者注2——从发型看,丸子头是实锤了,但没有提到小叮当有没有刘海。电影版的小叮当眼睛确实非常大,但翅膀顶多是透明,不是本书描写的彩虹色。彩虹色的原文是【iridescent】,可见这是爱丽德莎名字的来源,即和彩虹或七色光有关。)

(译者注3——宁芙,是古希腊传说中的仙女或女性精灵,而且是一个统称,可细分为森林宁芙、海宁芙、泉宁芙等。宁芙可以作为主要神灵的仆从。比如,海宁芙就是服侍海王波塞冬(宙斯的五哥)的。在天文学中,海王星的第二个卫星就叫“海宁芙”,中文翻译叫“海卫二”,它的质量只有月球的万分之三,直径为340公里,大致相当于邓州市到新乡市的直线距离。)

仙子发出悦耳的——但听得出是愤怒的——叮当声,星星点点的亮光迸到空中,仿佛微观世界的一个个艺术家,绕着仙子翩翩起舞,然后飘落到地面完成谢幕的消失。温蒂起初还以为那可爱的叮当声是来自仙子鞋子上的什么饰品,可她仔细一看,又什么都没发现。那声音,还有扬尘般的亮点,似乎来自仙子身体的最深处。

“哦,天哪,真对不起,”温蒂轻声道歉,她不知自己是不是挡了小仙子的路:“你没事吧?”

叮叮当当的声音变得急切了,仙子在空中悬浮着,时起时落,两只手开始攥成紧紧的拳头。

她对准温蒂的胸口,猛地又打了一拳。

这次温蒂有了准备,那一拳不比一只昏头昏脑、只顾赶路的大黄蜂一头撞到她身上那么厉害。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温蒂耐着性子问:“我做错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

卢娜咆哮起来,稳稳地站着,摆出了猛兽的防御姿态。

仙子突然落到地上。她身上发出的光也变暗了。

“怎么了?”

仙子跺着泥土,又朝地上指了指。

“我踩到你种的花了吗?”温蒂一边问一边往后退,仔细地检查她刚才站的地方的脚印。没有破碎的花瓣,也没有被踩扁的昆虫。只有一些草屑和沙子。

仙子一脸沮丧,咬紧牙关,再次飞向温蒂,抓住她一绺头发猛地一拽,就像拉纤一样。

“哎呀,为什么这么对我?你告诉我啊!”温蒂叫着,跌跌撞撞地在空地上走着,想把头发从小仙子手里挣脱出来。

似乎仙子终于满意了。她松开手,又飞回地面,沿着温蒂的影子边缘一步步走了起来。

“我的影子……”温蒂喃喃道。

一阵失落感袭上她心头。

她的影子有意地抱着双臂。

“你应该不是说我的影子,”温蒂咬着嘴唇说:“是彼得潘的影子对吗?”

仙子点了两下头,动作缓慢而坚定——坚定得不可能有任何误解。

温蒂叹了口气。梦幻岛找她算账的时间来得比她预料的要早得多。她还希望在此之前能在梦幻岛多待一会儿。奇怪的是,这个仙子怎么知道这件事?温蒂还以为她只需要对彼得潘本人道歉呢!

但她也觉得自己的过错应该被梦幻岛惩罚。

“我没有他的影子,恐怕再也没有了。”

仙子的眼睛瞪圆了。她动了动,又显得犹豫不决——也许是想再揪温蒂的头发,也许只是耸耸肩,也许是想做些动作去表达什么……但温蒂早就内疚起来了。

“我用它和虎克船长换来了我到梦幻岛的机会。”她平静地说。

她的影子讽刺地行了个屈膝礼,好像在说“谢谢,总算有点儿进展了。”

仙子聆听她说话的每分每秒似乎都被无限延长了。她感到热带的阳光炽热地照在她背上,感到海风拂动她前额的发丝,闻到卢娜毛皮上热烘烘的味道。她在等着,等着……等着仙子的反应。

仙子的眼睛睁大到了几乎不可能的程度。她又朝温蒂猛扑过去。

从这里,到那里,温蒂感到全身上下都在被掐、被扯、被拽、被咬……

温蒂紧紧地捂着脸,痛苦地跳来跳去。她既想摆脱攻击,又不想伤害攻击者。她感觉自己被愤怒的蜂群或十几个仙子围攻。

“天哪,住手!住手!啊……求你了……”

卢娜跳起来,朝空中咔哒咔哒地咬着,试图抓住那个正在伤害她朋友的不明飞行物。

温蒂一边疯狂地拍打着周围的空气,一边祈祷她和卢娜谁也没真的伤害到仙子。

卢娜的鼻子总算碰到了仙子,狠狠地撞中了她的臀部。小仙子一个跟斗飞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棵树上,滑落在地,落在树根下。

“不要!你没事吧?”温蒂叫着,立刻跑过去——尽管她身上留下了无数小小的伤口和痛点——她跪下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抱起似乎已经晕过去了的攻击者。仙子很快就坐了起来,昏昏沉沉地摇摇头,突然俯下身,把牙齿深深地咬进温蒂的手指里。

“够了,够了!”温蒂的声音变得严厉了,开始有点用力地捏仙子的腰:“我们能不能和成年……那个……和文明人那样好好聊聊?我猜你是彼得潘的朋友吧?”

很明显,这个小生物——准确来说是小仙子——根本不是她在自己编撰的故事里。如果连她都不会创造出这样的角色,她那两个弟弟就更不会了。

小仙子撅着嘴,皱着眉头,气鼓鼓地抱着双臂,那样子真的太可爱了。温蒂不得不努力忍住笑。

“呃……我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抱歉,我绝不会引以为傲……”她承认道:“可是,你的朋友彼得在我的房间留下了他的影子。那是很多年以前,实际上是四年前。”

仙子眨了眨眼睛。温蒂不知道仙子是不是不那么聪明,好像她带着惊讶,花了很长时间去理解这句话。

“是的,四年来我一直守护着它,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灰尘……就是等着彼得回来。我想把它还给他,我不是一个小偷。可是……他……他再也没回来。”

仙子看上去很不自在。她的目光飞快地从温蒂脸上跳开,瞟向一边,小小的身子在温蒂的手掌里动了动。

“年复一年我就这么等着他,”温蒂继续说,尽量不让话语显得太悲伤,毕竟她有错在先:“每天晚上我都仰望星空等着他,讲述有关他的故事……后来他们让我搬出儿童房。迈克尔和约翰又去上学了。我独自一人,独自等待,可他还是没来……

“我开始变得沮丧,而两个弟弟也不再喜欢听我讲故事了。要不是那个影子真真实实地摆在我家,说不定我也不会再去留恋梦幻岛。我的生活是那么枯燥乏味,后来我父母给我买了一只蠢狗……不是说你,卢娜,”她冲摇着尾巴的大狼补充道:“可接下来他们决定把我送到爱尔兰去!他们只想看到我和一个男孩子完成终身大事,找份好工作,在某个地方坐办公室,不然我可能成为一个老处女,去别人家里当家庭教师。可是,这两样我都不想要……”

尽管仙子余怒未消,但她还是发出了一声叮当,听得出,那是在问温蒂“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真正想要什么。但肯定的是,我想看看梦幻岛,”温蒂指了指周围,张开手指,松开了抓住仙子的手:“我想要冒险。我想要……我不知道,其他的什么……我当然不会一辈子都在海盗船上洗衣服……

“是的,我为我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我做了一件坏事。但彼得应该不会想念他的影子,因为他从没回来拿过。”

仙子生气地冲她叮当作响,从她的手掌上站起来,两只小手再次开始攥紧拳头。

“好吧,听着,在你继续打我之前,我想说两点。第一,我非常愿意弥补我的过失,”温蒂说着,挺起了肩膀:“尽一切努力去弥补,现在就去。”

她的影子听了,很好奇地站了起来。

拳头没有抡过来,仙子怀疑地对她皱着眉头。

“我绝对是认真的。第二,也可能是更重要的一点:无论和我的过失有没有关系,梦幻岛都面临危机!虎克船长好像要毁掉整个岛,我们必须阻止他!当然也要找到彼得——不论是彼得还是他的影子都不能置身事外——我会尽我所能做好这两点的。”

她是认真的、真挚的,与此同时脑海里还浮现出了历史上各种勇敢的英国人形象。不知怎么地,她觉得死在海盗的刀剑之下或者被迫走跳板,总比永远在海盗船上做女仆更好。

仙子眯起眼睛,显然是在重新审视这个庞大的人类。

她点了点头,只是点了那么一下,没有带着温蒂预期的热情。

“我们开始出发?”温蒂一本正经地问:“我最后看一眼的时候,发现那帮海盗是朝北走的——或者说在英格兰的北方——总之是沿着海岸走的。我觉得我们得找人帮忙阻止他们。发动更多的仙子?也许,美人鱼也会帮我们?或者我们需要一条船,有大炮的船,再加上一些愿意效劳的船员……”

仙子生气地跺了跺脚,然后又卧在温蒂的手上,仿佛要让那个大个子人类女孩能认真感觉她。只见她一边摇头,一边指着丛林。

“对不起,我不……”

仙子沮丧地咆哮起来。然后,她装模作样地摆出寻找什么人的动作,手搭凉棚凝视着远方。她假装找到了那个人,戏剧般地朝“他”走去。她和“他”好像谈了一席话,然后拉着“他”的手,假装要飞走。

接下来,她要么仿佛和“他”并肩与一支小军队作战,要么仿佛就陷于“圣维特斯舞蹈症”。很难说是哪一种。

(译者注——圣维特斯舞蹈症,最早记载于中世纪的欧洲,多个国家都出现这类患者——疯狂地跳舞,不能自拔。其原因到底是中毒、患病、过度的迷信或被蛊惑,还是心理创伤,到现在都是一个谜。)

“哦——!你想先找到彼得潘吗?”温蒂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找到他,带他一起去把他的影子从海盗那里夺回来?”

仙子激动地点点头,在那令人心动的一瞬间,她显得特别高兴,因为她总算让温蒂明白了。

“但我不知道梦幻岛还能在海盗的阴谋中坚持多长时间!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仙子耸了耸肩,显得很恼怒,摊开双臂仿佛在丈量整个梦幻岛。温蒂猜测仙子和彼得潘之间是不是分开过一段时间。

尽管温蒂下定决心要拯救梦幻岛,可她的第一反应是先别去找彼得的好——因为那样她就得马上对她心目中的英雄坦白。毕竟,向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仙子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另一回事。“也许他现在不能帮我们什么,毕竟他没了影子?”她试探地问。

仙子又皱起眉头,指指点点着什么。

“但也许我们应该先召集一些盟友,来帮助我们对付海盗?”

仙子抱起双臂,高傲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天哪,求你了,”温蒂说:“即使有了彼得潘,我们三个也对付不了所有海盗。在我关于彼得潘的故事里,他顶多能和虎克船长单挑,而不是和所有海盗同时作战。”

仙子转过头去,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

温蒂揉了揉太阳穴。除了和家人之外,她没有什么和社会人士打交道的经验,更不用说面前这个看似不讲道理、也不肯听什么逻辑分析之类的小仙子了。

不过,她毕竟是一个仙子。她凭什么要忍受逻辑、理性这些可怕的人类思维呢?

温蒂想起了妈妈与店主们之间为讨价还价的温和的争吵。

“那么……要么这样,”她用她最讲道理的语调说:“我们去找彼得,但首先应该去找失落的男孩?或许彼得和他们在一起,就像平时一样。就算彼得不在,男孩们或许会知道他的下落。顺便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阻止海盗的阴谋,怎么样?”

仙子撅着嘴,一副怀疑的样子,仿佛她觉得温蒂想欺骗她。但她似乎挑不出温蒂什么明显的错误,只好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好吧,咱们……”

仙子猛然像一颗子弹一样飞走了,一团金光几乎立刻消失在了空气中。

“好吧……”温蒂犹犹豫豫地说。

“……可我不会飞。”她补充道。

空地上只剩一片寂静,寂静得可以听出一只仿佛透过小小的眼镜片看着温蒂的小虫发出的啁啾声。

“我想我还是走着去吧,”她理了理裙子,看着卢娜:“一起来好吗?我想……我想吊人树就在我们正北偏一点儿东的地方。我们可能需要披荆斩棘……可惜我没有一把大砍刀之类的……”

温蒂刚跨进阴凉中带着点儿说不出来的阴森感的树丛,就听见一阵叮当声。金色的光芒划破空气,猛地在她面前停下,就像一颗迷茫的流星愤怒地上下盘旋。只见仙子轻蔑地拍打着脚,指着天空。

“我不会飞,”温蒂礼貌地说:“我们在那里碰头吧。我想我花的时间会比你长得多。”

仙子似乎快要气炸了。她的脸红红的,压低着头,耸立着肩膀,好像要用双肩护住脖子。她的双手变成了硬朗的爪形,仿佛恨不能马上要抠出什么似的。

“呃……不好意思?”

仙子发出一声哽咽般的咆哮,朝她猛扑过去。温蒂下意识举起双手捂着脸要保护自己。

什么都没发生。

温蒂没感到任何疼痛。她犹豫地放下胳膊。

只见仙子绕着她不停地兜圈子,边飞边撒下仙尘,或者直接把仙尘朝她扔过去。

温蒂又惊又喜地抬起双臂,希望尽情体验正在发生的一切。精致的金色光点飘飘洒洒,亲吻着她的皮肤。她感觉身上的小伤口的疼痛感完全消失了,任何疲倦也随之消失了。仿佛好好休息之后,变得身轻如燕、精力充沛、兴致勃勃、心情舒畅:“天哪,仙尘!这能帮我飞起来吗?”

小仙子抱着双臂点了点头。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温蒂,也许想看看她是否能做得好。然后她又点了点头,满意地飞向天空。

温蒂抬起双臂,感觉就像风一样……

可还是老样子。

“好吧,”她说:“我要飞……”

她的发梢翘起了一点吗?抑或只是一阵微风?

她胳膊上一个个闪光点眨着眼睛,逐渐渗入皮肤。她担心仙尘会不会有时间限制,或者因为使用不当而失效。

带着这样的担心,她又感觉脚下的土地结实得很,她全身的重量都紧紧地压在地上。

“哦……哦……”她惊慌地叫了起来:“不要这样,不要想不快乐的事,不然仙尘会失效的……”

她是很担心,担心自己飞不起来,可她又不得不强迫叫停这种不快乐的念头。这让她在自相矛盾中有点抓狂。

仙子在离地面足足六米高的地方盘旋着,抱着双臂,脸上露出不耐烦甚至厌恶的神情。

“对不起,”温蒂强颜欢笑:“我从没这样试过!我尽力……”

仙子翻了翻眼睛,把温蒂吓得一缩:无论她做什么或说什么,似乎都不能让这个美丽的小生灵满意。她恨不得自己马上就能做对什么。

仙子突然俯冲下来,用双手牵起温蒂左手的拇指。温蒂感到这一举动充满温暖和鼓励,她高兴地屏住了呼吸。

卢娜吠了起来。它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不友好的飞行物离女主人太近。

温蒂很伤心,她既不想辜负了仙子,又不想让她的狼难过。

“哦,没关系的,我的女孩,”温蒂说着,伸出另一只手给卢娜:“她只是想帮忙。”

狼把温热的鼻子埋进温蒂的手掌里。它舔了舔,又拱了拱,让她的手抚摸自己的头,挠着耳朵后面。温蒂对这个她只在梦中才会有的朋友感到一阵温暖和爱意——这匹狼是那么强烈地、无条件地爱她啊。

她感觉自己的身子轻了些。

仙子一定也有了这种感觉,因为就在那一刻,她使劲地拉着,拍打着翅膀,想把女孩拉上去。

温蒂浮了起来,她的脚趾下意识地要去够地面。卢娜又叫了起来,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困惑。

“啊!起作用了!”温蒂叫道。

在那一刻,梦幻岛的一切突然都变成了她一直想象的样子——她可以随心所欲。天空那么湛蓝,未来那么美好。

仙子还握着温蒂的手,嘴唇像鸭子的喙那样奇怪地颤动着,看得出她还在力不从心地保持着愤怒的表情,可她的脸亮了起来,仿佛之前的怒火都被一位古怪又仁慈的神灵刮起的一阵风卷得无影无踪。温蒂看得出她想对自己说:“加油,加油,你能行的!”

“我在加油……”温蒂有点不那么肯定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仙子拍了拍自己的头,又指了指温蒂。

“什么?你是问我在想什么吗?是的,我在想怎么飞……哦,不,其实我在想卢娜。它真是个好女孩,有她爱我真是太好了……”

温蒂最后的脚趾也终于离了地。

“啊,啊,是快乐的想法!果然能让你飞起来!”温蒂惊喜地喊着,拍着双手。

就这样,她挣脱了大地粗暴的束缚,慢慢地绕转着,向天空飞去。仙子的一只小手扶着她的手,让她的身子保持稳定。下方的树木和灌木在暖融融的热带微风中摇摆,就像海床上的某些海藻或者海葵。这种视角的变化让她有点惊讶和激动——但仅此而已,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恐高——好像她从此和地面永远脱离了联系。

卢娜吠着。

“卢娜,我很好,我……”

与此同时,仙子松开了手。

温蒂突然向左倾斜了一下。就好像她是一幅沉重的油画,仙子是唯一那枚能把她固定在天空背景板上的钉子。她拼命地翻腾着,做着游泳般的动作,但毫无用处。大地在下面令人作呕地滚动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仙子急忙抓住了她的手。

温蒂感到一切又……稳下来了。她身体的轻盈感变得靠谱了一些——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在支撑着她。

仙子等了一会儿,看了她一眼,仿佛在说:“怎么样,你准备好了吗?”

温蒂咽了口唾沫,点点头。

仙子慢慢地缩回手去,她的小手在温蒂皮肤上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划过,直到最后的小手指也离开她的大手指。

温蒂稳稳地悬停在半空中。

她笑了,她终于笑了,她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她的笑被压抑了那么多年——那是发自内心的喜悦。紧接着,她的裙子嗖地一声膨胀起来,地心引力对她已经不起作用了。没有任何仙子扶着她或者牵着她的肩膀、脚、脖子、耳朵甚至是思想。她完全失重了。

卢娜吠叫起来,但这次是兴奋的叫声,仿佛在说“哇,看哪,太棒了!”

仙子不失时机地朝卢娜投过去一把仙尘,但狼迅速躲开了。它来回蹦蹦跳跳着,脊背冲着天空弯着,带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一点仙尘。它兴奋地吠叫着,似乎在对仙子说:“不了,谢谢,我还是想用跑的。”

仙子摇摇头,仿佛在说“谁不想飞呢?你这蠢货!”她嗡嗡地飞到温蒂的鼻尖,专横地打着响指。

“好吧,好吧,”温蒂高兴得顾不得生气:“我来了。请原谅我,我以前只在梦中飞过!”

仙子翻了翻眼睛,朝远方灰色的山飞去。这次她的速度慢了一些。

温蒂张开双臂迎着风,快乐地跟在后面。

第十二章 失落的男孩

温蒂努力跟上仙子,把注意力尽量从下方诱人的风景那里抽出来。有些地方看着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比如稀树草原,比如音调之泉层次鲜明的水池;有些地方则带着微妙的差别;有些则完全认不出来——尤其是在遥远的西北方向,就是那一片她记不太清楚的地方,看着是一处被粘稠的灰色浓雾笼罩的半岛。

温蒂觉得那处半岛还没有被谁的想象力染指过,还没有在什么故事中被提到过。

在它南边是一座仿佛被剃秃了头的奇怪山丘,它的名字好像就在嘴边但说不出来——是约翰设计的吗?还是迈克尔想象的?

等等,那么其他孩子呢?除了她温蒂,还有迈克尔和约翰之外的孩子,是不是也通过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在岛上各自开辟出一方天地?梦幻岛难道是完全依附大家的想象而存在、没有一寸客观存在的地方吗?现在跟她在一起的这个小仙子,到底是梦幻岛土生土长的生灵,还是身为某个小女孩梦中最想见到的偶像而被安放在了岛上?

也许等虎克和影子的事都解决了,温蒂就能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了。

卢娜远远地跑在她们下面,一会儿消失在这片丛林里,一会儿又出现在那条小径上。它一边盯着她们,一边吠叫。

与此同时,温蒂的影子在树梢和空地上荡漾,仿佛漫不经心。

仙子开始降低高度。

尽管海滩附近的植被带有明显的非温带特征,但在这里,险恶之林感觉比较靠北——哪怕没有约翰说的那么“极北”——松树和橡树令人熟悉的叶片形状与下面凉爽潮湿的阴影相映成趣,但它们居然和棕榈、藤蔓生长在一起——梦幻岛真是一个想象力的大集合。

这片不可思议的植被中央有一处灌木丛生的空地,看着总觉得瘆人,很难摆脱毛骨悚然的感觉。中间是一棵巨大的枯树,它粗生的、被折断的枝干就像是想抠住天空的枯骨,仿佛这棵树在遭遇死亡的一百年后还在顽强地和既定的命运抗争着。外面那些远看像葡萄藤的东西,近看却是一个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同样磨损明显的套索,似乎暗示着这里曾是一处刑场。“套过各种各样的脖子……”温蒂自言自语道。

树周围的草地被不明原因的活动踩成了干枯的褐色尘土。空地外围高大的树木像哨兵一样矗立着,凸显出过分的勃勃生机。

温蒂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落到地上,可还是有些不如意——她希望能像俄罗斯芭蕾舞女演员一样,用一只脚尖优雅地落地,但最后只能勉强来了个两只脚掌“平拍”,还险些要摔倒。她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站稳。

仙子不见了,大概是到了失落男孩的窝里去了。

“卢娜?”温蒂喊着:“卢娜——!”

一声应和的嚎叫从山下的朝南的某个地方传来——她的狼在路上,但还很远。

“好的,我们一会儿见——!”

她赤着脚在空地上绕了一圈。浅蓝色的裙摆坠在身边,摩擦着、缠绕着她的双腿,抚摸着她皮肤上的纤毛,让她觉得有点陌生。她仔细查看着周围还活着的树木,很快就发现了什么:树干上巨大的结周围有可疑的黑色裂缝,根部也露出一人宽的洞,洞的边缘出奇地光滑,似乎久经磨擦。

“他们其实藏得不太好,对吧?”她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她觉得眼前所谓的“藏身之处”太蹩脚,有点像一个孩子在和妈妈玩捉迷藏的时候,在一个小得不能遮住自己的什么东西后面蜷缩着,尽量不咯咯地笑起来……

就在这时——就在温蒂耸耸肩,还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的时候——她脚下的方寸之地突然松动起来。温蒂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头栽倒,摔下了一个硬硬的、凸凹不平的斜坡。

顷刻间,她落在了同样坚硬的地板上,摔了个四仰八叉。她觉得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发现自己的头发和裙子已经乱作一团,还有一个得意洋洋的仙子抱着双臂在她面前盘旋。

“天哪!我真的来了!这就是彼得潘的窝……还有你的。”当她发现仙子开始皱眉头时,温蒂赶紧补了一句。

窝里正如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愉快:空气干燥,闻起来几乎是新鲜的,只有那么点儿脏孩子的气味;地板平平整整,就算不那么干净可好歹铺着一层动物皮做的毯子。火堆旁一张羊皮翘着柔软厚实的毛,显得被谁睡过的样子;其他几张床随意地摆在被掏出来的洞里、盘根错节的树根的怀抱中,甚至还有垂在那些树根之间的简易吊床。

窝里还能看到一些文明社会的细节,比如那些椅子,就像是从更具现代感的豪宅里偷出来的;还有那张红色的天鹅绒躺椅,要是放在达令先生的俱乐部里肯定比放在这种蛮荒之地更合适。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其他的家具就没那么让她好奇了,基本上都是一劈两半的木桩,铺着青苔做的垫子。桌子直接是一朵巨大的蘑菇,有些灯笼看得出是真菌。不知是该算花还算别的什么的东西带着柔和的蓝绿色,在天花板下方纤弱地伸展出一簇又一簇。

“我敢肯定,约翰见到这些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温蒂笑着赞叹道。

一个大桶静静地立在一处被挖空的树根下面,似乎是用来收集雨水的。架子上、角落里放着失落的男孩们珍视的东西——成堆的金币、奇形怪状的动物骨骼、闪闪发光的水晶、好看的豆荚或果实状物,还有一些来自文明世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一段铰链、一根管子、一个抽屉把手、一把扳手,甚至还有一只怀表。

“啊,这真是……太神奇了!要是再来一点儿来自女性的手笔就更好了……”温蒂说着,脑子里设计开了——先找铁链挂上一口大锅,可以煮汤或炖菜;地毯已经很不错,但需要清洁;洗衣盆还要找出来;最好是开一扇窗户,用金色窗框华丽丽地镶着,再挂上漂亮的碎花棉布窗帘来遮挡阳光或者窥探的眼睛……

啊,她有多少事情可以做啊——照顾那些有点像幼年海盗的失落的男孩们——只要这里能属于她。

温蒂盘算着——在她关于梦幻岛的故事中,她就为彼得和男孩们照料着窝,就像白雪公主为小矮人们打理家务那样。他们敬重她,答应永远不离开她,而且总是把他们在冒险中得到的最好的东西带回来送给她……

(译者注——《白雪公主》源自德国1812年的《格林童话》。迪士尼于1937年12月出品,是史上第一部长篇动画,也是第一部荣获奥斯卡奖的动画电影。)

一阵不满的叮当声把她从沉思中带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温蒂说:“但我觉得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仙子恼怒地猛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一绺头发,使劲拉着,朝窝的另一头飞去。为了不那么疼,温蒂也只好跌跌撞撞地跟着。

“你不用这样……哦!”仙子放开了她,把挂在墙上的一块鲜艳的金色、粉色相间的丝绸帘子拉到一边,向她展示自己的房间。

她有一张用翠绿的苔藓软软地铺好的床,床面上几根闪亮的羽毛就是床罩。一朵长得像是什么架子的蘑菇直接就成了摆放物品的架子,陈列着仙子精心收集的各种干花和漂亮的装饰品。一朵红白相间美丽而又致命的毒菌,居然被做成了一张精致的小餐桌,显得彪悍而又带着点讽刺。

在角落里,一片鲜绿色、带着漂亮的弧线形的叶子盛着天花板上滴落的水珠,有点像水缸,但很明显是仙子洗澡用的浴缸。旁边一块灰色浮木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各种嫩芽、粗糙的种子和海绵那样柔软的苔藓,都是洗澡的用具。

(译者注——上述这一段是全书最激动人心的。在《梦不落帝国》中,小叮当的门帘只是一片树叶,但这里更精致。)

“天哪!”温蒂惊叹出声:“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公寓!”

仙子板着脸,拼命忍住得意之情。

“这些装饰……这些花……还有这些家具,太完美了!”

也许仙子没有脸红,但她不经意间泄露出一个微笑。

温蒂感到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着。尽管仙子最初恨死她了,但现在她们越来越亲近……

……或许吧。

突然,令人不安的磕碰声大作,各种家具——包括仙子用的——似乎摇晃成了一片。

“怎么了?”温蒂喊道:“我们被袭击了吗?”

仙子给了她一个白眼,再次表示对这位人类同伴的不屑。

当第一个男孩胖乎乎的身子映入眼帘时,温蒂才明白——失落的男孩们回来了。

他们从各种滑梯般的通道中现身,整齐地降落在地板上,就像某些奇怪的蕨类植物的叶片那样排好队形。这些孩子都是彼得从孤儿院里救出来的,他们各有各的可怕命运经历。在她的故事里,温蒂总是让他们穿着动物皮毛。而现实中,他们也确实如此,毫不意外。

第一个男孩穿的肯定是真的熊皮,就像熊皮地毯那样真实,两只大熊掌被他像手套那样戴着。接下来那位个头最高,穿着有点像旅行社推销员制服的亮红色狐狸皮,头顶仿佛是一对狐狸耳朵。

有一对戴着黑色手套,脸上有黑色颜料的双胞胎。他们俩背后都有毛茸茸的条纹尾巴,里面居然没穿衬衣,怎么看怎么像可怜的流浪儿或街头小混混。温蒂绞尽脑汁,半天才意识过来那是浣熊,一种美洲的动物,被认为聪明又狡猾,而且古板地坚持着吃什么都要洗一遍、甚至还规规矩矩地洗手的习惯。

(译者注——研究认为,浣熊喜欢洗东西,是因为手掌的灵活性和敏感度都不高,湿润后有利于提高灵活性和敏感度。)

最小的男孩看着还蹒跚学步的样子,他也不例外地穿着动物毛皮,那副黑白相间的皮囊带着刺鼻的味道,但还不至于太难闻。温蒂想起那是用臭味驱走敌人的臭鼬,也是新大陆上的动物。温蒂觉得这不妨是一种保护如此幼小无助的孩子的有效手段。

(译者注——据说臭鼬分布于加拿大、墨西哥和美国。对于当时还是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英国来说,那些国家都只是“新大陆”而已。直到二战后,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地位才被美国取代。另外,苏联从来不算超级大国。)

最后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有点像又不太像兔子的那位,有着一头棕色短发,系着皮制的束发带,一身鸽子灰的毛皮有点像燕尾服,背后是一条末梢带点儿白色的黑尾巴;头上还有两只松松软软的灰色长耳朵。

(译者注——失落的男孩共有6位,按动物皮毛,分别是:狐狸、熊、疑似兔子、两只浣熊双胞胎、臭鼬。)

“你好!”温蒂欢快地拍着手,打着招呼。

他们有点惊讶地抬头看着她,没有回话。阴霾笼罩着他们的眼睛。

“小叮当,这是谁?”高个儿狐狸问道。

仙子飞到他们中间,叮叮当当地响着。

“温蒂?温蒂是个啥物件儿?哦,你说她?她的名字叫温蒂?明白了。”

温蒂虽然对这样的介绍感到有点温馨,但也感到有点被轻视。她爱仙子们,一直都爱她们。可为什么失落的男孩就能听懂仙子说的话,而她却听不懂呢?他们甚至知道她的名字叫“小叮当”!

“很高兴认识你们。”温蒂说,得体地伸过手去。

高个儿狐狸看了看温蒂的手。“我叫斯莱利,”他自我介绍道——看他样子顶多也就十五岁,但他的目光里有着一种比十五岁更成熟稳重、也更天真烂漫的神情——“彼得不在的时候,我是头儿。我来介绍,”他指着那副刻意扭过头看别处的兔子皮:“这位是斯琪,那边站的两位是双胞胎。”

两只浣熊点点头,笑着冲温蒂打招呼:

“你好……”

“……吗?”

温蒂咧嘴笑开了花儿。他们的说话方式让她着迷。

“我叫库比,”那头熊粗声大气地说着,朝温蒂鞠了个躬,又指着站在他旁边最小的那位:“这是图托斯,他话不多,他就是个婴儿。但是,我是说,一个凶猛的婴儿,你可别跟他打架。”

臭鼬男孩一开始听着觉得不顺耳,但后来笑得很开心,被那头熊先抑后扬的赞美灌得特别满意。

“你好。”温蒂说着,俯身凑近那小臭鼬。他身上的气味实际上没那么难闻,可她必须克制住皱起鼻子或者用带香水味的手套——反正她现在也没有——捂住鼻子的冲动。斯莱利似乎是唯一一个洗澡的男孩。他晒得黝黑的皮肤上没有像同伴们那样覆盖着一层常年的厚厚污垢。温蒂真想用一把上好的猪鬃毛刷子把他们“洗刷刷洗刷刷”一番,先从眼前这个“凶猛的婴儿”开始。

图托斯在她温柔的注视下仿佛要陶醉了、要融化了。

“温蒂,你来这儿干什么?”库比问,露出一副因换乳牙而参差不齐的牙齿。

“我来是因为……呃……”

温蒂心里立刻重演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很快小叮当就飞到男孩们面前,愤怒地叮当作响,上蹿下跳抖落着亮晶晶的仙尘。显然,小叮当在激烈控诉着温蒂的罪行。

作为临时队长,斯莱利边点头边哼哼,似乎贪婪地吸吮着仙子告诉他的每个字眼。

“哦……原来他的影子竟落得这般下场。”仙子介绍完后,斯莱利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若有所思地瘫倒在一张巨大的蘑菇椅上,把椅子压得有点变形了。

温蒂一边等着斯莱利的反应、结论或决定,一边抚弄着图托斯身上的毛,试图减轻她的焦虑不安。

与此同时,斯琪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不出是敬畏还是厌恶。

“可是……等等……”斯莱利突然皱起眉头说:“小叮当,你说的我有一处没想通。既然彼得的影子一直在伦敦,但他怎么没想起来去那儿找找呢?”

仙子立刻有些窘迫地在半空中徘徊起来。她的脸像个孩子那样扭曲着,既不知该不该表现得天真无邪,也不知要不要眉头紧锁地沉思——她拼命地想得出一个更好的回答。

“哦,小叮当,我明白了,”斯莱利摇着头说:“是你故意不想让他去伦敦的,是吗?出于你对这个温蒂的嫉妒吗?”

“温蒂,不是‘这个温蒂’。”尽管特别震惊,但温蒂还不忘机械地纠正斯莱利的说法。她居然会嫉妒自己?那美丽动人的小仙子,居然会嫉妒一个相貌平平又无聊得不能再无聊的女孩?何况,梦幻岛对小叮当来说是现实世界,但对她温蒂来说只是童话故事;小叮当和彼得潘真人在一起,而她温蒂只有他的影子……和那些故事。

就这样,仙子还会嫉妒她?

“可是……为什么?”斯莱利追问道,正好呼应了温蒂心中所想。

仙子被这个诚实的问题吓了一跳。

然后她向温蒂吐出舌头,叉着腰,转过身去,撩拨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斯琪极其厌恶地摇了摇头。

“她说彼得总是要求她一起去伦敦,坐在你窗外。她觉得彼得这种做法很愚蠢,”斯莱利翻译道:“还强迫她一起听你——丑温蒂——讲那些又长又无聊的故事。”

“天哪!”温蒂除了这两个她常说的字,找不出别的表达了。

“那就是小叮当,”斯莱利叹了口气说:“没人能在她和彼得中间插足。”

“可我不是那个……我没有……我甚至不能……”温蒂语无伦次。

“哦,你别担心。她会回心转意的。”库比翻了翻眼睛说:“唉,女孩子……”。

“啊,我在梦幻岛要弥补的事太多了,可我到这儿还不满一天呢!”温蒂喊道:“就从你们失落的男孩开始吧。斯莱利,我对我所做的深感抱歉。利用彼得潘的影子来换取到梦幻岛机会的行为,是卑鄙、懦弱的……”

“你说什么?”斯莱利——还有其他失落的男孩——惊讶地看着她:“你为什么要道歉呢?你不这么做就来不了梦幻岛啊。大人是不能来梦幻岛的!所以,你很聪明,真的很聪明!还有……那些个海盗,他们都是坏人。虎克是骗你的。他们为了抓住彼得,什么阴谋都想得出来。”

“那么……你原谅我了?”温蒂胆怯地问。

“原谅不原谅,我想这是彼得的事。你应该……呃……也许应该找他谈去。”斯莱利说,但似乎这句话说起来不太自在。他看了看斯琪,斯琪立刻避开他的目光。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温蒂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没什么。”斯琪嘟囔着。

“只是,咱们没人跟彼得说过话……”

“……自从他丢了影子之后。”双胞胎一唱一和。

“他本来脾气就不太好,最近更糟了,”库比继续翻白眼:“真无聊。尤其是他和斯莱利那事儿。”

“什么事儿?”温蒂惊讶地问:“你和彼得潘闹矛盾?你和你的队长闹矛盾了?”

“彼得说过一句话‘现在是斯莱利应该离开梦幻岛的时候了’……”

“……因为斯莱利正在长大。”双胞胎回答道。

其他失落的男孩一阵尴尬,好像他们宁死也不肯让外人知道的秘密被透露了。

斯莱利皱起眉头,动了动下巴,用指关节敲着桌子以表达内心的愤怒。

“行了。他确实这么说过我来着。他说我在长大,这里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可……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没人会被他驱逐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

斯莱利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子,突然跳起来,眼睛向窗外望去:“我只是……厌倦了……你知道吗?我在这里待的时间最长,也受够了。要么就是打猎,要么就是和美人鱼聊天,不是对付海盗就是对付独眼巨人……来来去去就这么些事儿。”

“他开始想念一些东西了,”库比小声说,好像是什么不敢大声说出口的可怕事情:“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他想起了那些床……”

“那些什么硬硬的玩意儿……”

“还有护工……”

“还有一直被关在屋子里的经历……”双胞胎厌恶地说。

“我从来没想过!”斯莱利转过身喝道:“我不想着那些东西!我真心想要的是新的、给我来点儿不一样的!你们明白吗?好吧……说不定也要那么一张床。可那有什么错?!可彼得他……他只是……嘲笑我……”

“你真像个妈妈。”图托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他大着胆子拽了拽温蒂的裙子。失落的男孩们惊讶地看着他。

“啊,谢谢你,亲爱的。”温蒂说着,把他抱了起来,让他舒舒服服地依偎在她柔软的胸脯上——她还提醒自己一有机会就先把手洗干净——“那……就因为这个,他威胁说要把你赶走吗?”

“彼得不喜欢改变,”斯莱利皱着眉头说:“这就是问题了!任何不一样的东西——除非是他觉得更好玩的什么游戏——都被他视为‘长大’,都被他视为‘邪恶’。所以他让我走。”

“难道你们都愿意这样吗?”温蒂一边问,一边把图托斯背到背上,方便她看着其他孩子。

大家纷纷避开她的目光。

“不。”斯莱利终于开口了。他的眼睛盯着地板。

“我们非常喜欢斯莱利。”图托斯喃喃低语。

“彼得要是不在,我们可就全靠斯莱利了。”库比说。

“斯莱利是个……”

“……好队长。”双胞胎说。

“哦,我看这也不能完全由彼得说了算,对吧?”温蒂说:“难道他是梦幻岛的国王吗?”

“不!没有人是梦幻岛的国王!”斯莱利好像发誓般地说:“这就是关键所在,对吧?没有长大,没有规矩,咱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一直都那么开开心心。”说到这里,他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我并不是总想着玩儿。所谓自由,不就意味着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对,太对了!那么,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就应该留下来,”温蒂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图托斯放下来:“本来就该如此嘛!在梦幻岛,没人是你的主子!”

“真是这样吗?”库比好像很惊讶地问。

温蒂点点头:“怎么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不就是梦幻岛所有的法律吗?”

“嗯……”斯琪若有所思地说。

“我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斯莱利说:“至少我和彼得之间不会那么简单。”

“这个……我想我在那儿也无能为力。你们两个需要自己解决问题。就像我要亲自向他道歉一样。小叮当和我其实是来找彼得的,最后我们要帮他夺回影子。这样可能会让他的情绪好一点的。到时你和彼得当面锣对面鼓……”

“等会儿,什么……锣……什么鼓?你在说成语还是啥?”斯莱利嘲笑着挥挥手:“哎呀,你别那么文绉绉的好不好,我们不想再回伦敦那种文明之地了。”

“不想回就不回,”温蒂冷冷地说:“可是听着,虎克的葫芦里卖……虎克他还有一个可怕的阴谋,是针对整个梦幻岛的。”

“什么阴谋?比如摧毁整个梦幻岛?”斯琪问道。

仙子立刻点点头。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斯莱利问。

“我有一些猜想,”温蒂说:“最可能的是虎克他真疯了。不管怎么样,我们得阻止他的阴谋!可我觉得,单凭我、小叮当和彼得三个,是打不过那么多海盗的——即使彼得拿回了自己的影子——我们可以指望你们吗?”

仙子翻了翻眼睛,嗤之以鼻地转过头去。

“当然可以啊!”斯莱利自豪地仰起头,抬着下巴说:“不管我对彼得有什么不满,但一个人总离不开他的影子。我们当然要跟他一起去打败海盗,拯救梦幻岛!”

“说得好,斯莱利!!”库比激动地大喊起来。

“我们要狠狠地教训那些笨海盗……”

“……还有那个笨笨的、笨笨的虎克船长!”双胞胎欢呼起来。

“太好了!”温蒂热情地说,看来事情进展顺利,她已经获得了失落的男孩的帮助——当然,小叮当也不会反对——“那么,你们说彼得在哪里?”

“如果他心情不好,他有时会去美人鱼潟湖,”库比翻着眼珠说:“找美人鱼说话。”

“说得对,如果我是他,我第一个就会想到美人鱼潟湖。”斯莱利点点头说。

温蒂的心激动得砰砰直跳,她快要见到美人鱼了!首先她已经见识了仙子——尽管小叮当对她的敌意之大超出了她的预料,但现在双方关系似乎有所缓和——接下来又要见到那些有着飘逸秀发、美丽鳞片的神奇生物!

“好,请带路!”她迫不及待地说。

“啊……那什么……还是你先去吧,”斯莱利建议道:“我们就等你先把情况告诉他,告诉他你做了什么,以及他的影子在哪里,然后给他一些时间……去反应反应……你懂的……”

“说白了,彼得可能会很生气的。”库比点点头。

“或许彼得反而会很高兴呢!”双胞胎的其中一位说。

“特别高兴那种。”另一位补充道。

“也不排除他一气之下就飞走了,把你撂在原地,”斯琪嘟囔着:“或者对你大发雷霆,对小叮当大发雷霆,甚至对斯莱利……”

斯莱利点点头:“我真不知道他得知这些情况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但他总得过这一关。我也不想他一怒之下拿我出气。他已经够难受的了。”

“但我们可以一起劝说他,或者跟他讲道理,一旦把他说通,就能直接出发对付海盗不是吗?”温蒂焦急地说:“老话说得好,‘人多力量大’!”

“还是你去吧,”斯莱利怼了回去:“我们可不去,除非彼得气消了。”

“听着真可怕……”温蒂凄凉地说。

但是小仙子笑了,看起来很得意。

第十三章 失落的女孩

卢娜突然冲了进来。

它找通道似乎比温蒂顺利得多。见到一屋子人,它高兴地吠叫起来,好像是什么明星在舞台上遇到了一大批特来捧场的粉丝。

“天哪,有狼!!”库比吓得大喊起来。

“恶狼!!”斯琪惊叫道。

“别怕,别怕,”温蒂急忙跑过去抚摸着卢娜,自豪地说:“它是我的朋友。我也是它的朋友。”

“难以置信……这头狼还真漂亮。”斯莱利说,听起来好像有点嫉妒,但更多是惊叹。

温蒂亲昵地抚摸着狼的皮毛,惊愕地看着狼身上沾满了植物的毛刺和厚厚的泥巴。卢娜喘着气——有点吃力的样子——沉甸甸地靠在它的人类朋友身上。很明显,它已经筋疲力尽了。它年纪太小,还从来没这么累过。

说实话,温蒂也觉得有点累了。飞翔比她想象的要辛苦得多,就像被海盗扣押那般辛苦。

“可怜的女孩!”温蒂心疼地说:“这样吧,在奔赴下一站之前,我想我们得先在这儿休息休息,吃吃点心什么的……”

仙子看上去非常生气。她一手叉腰,一手伸出两个手指朝下指着,做出一个非常明显的步行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门口,仿佛在说:“不,我们必须争分夺秒,马上出发!”

“对不起,你可能习惯了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飞,”温蒂礼貌地说:“虽然我们要做大事,做那种梦里才能想到的大事,但这可不是睡觉做梦,真要做起来是很累的。你看我的卢娜,它一路跟着跑过来,都累坏了。”

仙子不满地瞪着卢娜,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好吧。那就休息一下。”

“听到了小叮当说啥了没?”斯莱利激动地喊:“男孩们,摆宴!”

在某种程度上与白雪公主的故事相反,男孩们满屋子跑来跑去找吃的,就像小矮人一样,全力以赴为他们的公主布置一切。双胞胎很快就给篮子装满了浆果和水果。库比捧来一大碗坚果。斯莱利生起可爱的小火堆,把水壶——不知哪里弄来的用蓝色和金色珐琅装饰得很浮夸的真正的水壶——架在上面。年龄最小的图托斯摆好几只有大有小、材质各异的——木制的、骨瓷制的、椰壳制的——杯子。斯琪摆上几块被拆得奇形怪状、满是金色蜜糖的蜂窝。

趁着一片忙乱而又温馨愉快的氛围,温蒂趁机凑近了仙子。

“小叮当?”她试探着问:“这是你的名字吗?”

仙子惊讶地看着她,然后勉强地点了点头。

“你……你真的……是故意不想让彼得去伦敦的吗?”

小叮当把脸转开,但她没有否认。

温蒂心痛。她觉得和这个美丽的小仙子成为朋友比什么都重要。她真心希望仙子能喜欢她,带她去满是鲜花的仙子世界。但她必须知道真相。

“你真的是因为……因为嫉妒我才这么做的吗?”

小叮当抱着双臂瞪着她,轻蔑地“叮当”了一句什么。

“真的嫉妒……我吗?”温蒂又重复了一遍,同时指着自己的身子,指着自己被划破了的裙子,还有棕色的头发和她平平常常、不那么童话般的相貌。

小叮当微微点点头——只是那么微微一下。

“哎呀,我觉得你实在太抬举我了!我觉得这是我获得过的最高赞美,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了。我不是讽刺,我是说真心的。我谢谢你,小叮当。”

仙子翻了翻眼睛,满是不屑的样子。温蒂叹了口气,重重地坐在一只木桶上。

“既然我们要共同面对这次冒险,我就觉得应该彼此坦诚相待。我先给你表个态,小叮当,我承认我确实喜欢彼得潘。事实上,我还很崇拜他。我以前还梦到过他!我想,如果他真的来找我了,那么我可能会……呃……谁知道呢。他是我唯一在乎的人,真的,除了爸爸妈妈、迈克尔、约翰和娜娜,彼得潘是我唯一在乎的人。”

小叮当恍然大悟。她盯着温蒂的脸,摆动着手指以示责备。

“可是,听我说,小叮当,首先,在我醒着的时候根本没见过他,”温蒂强调:“对他的所有感觉都是我一厢情愿。我很抱歉把你也卷了进来,让你不得不跟着听我讲故事。但我根本不认识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更别提你和彼得之间的感情了!小叮当,我羡慕你,你和他本人一起在梦幻岛度过了无数美妙的日子,可我所拥有的只是他的影子……现在连他的影子都没了……”

小叮当眨了眨眼睛。很明显,她从来不知道这些情况。

“小叮当,你出于嫉妒我,而对彼得做了一件非常淘气的事,不让他拿回自己的影子……而且我做的也太淘气了,居然把影子出卖给他的敌人。相比之下,我做的要淘气得多,真的。特别是让整个梦幻岛置于危险之中……

小叮当似乎因为温蒂强调她们俩有共同点而非常不满,但看得出,她还是忍着火,示意温蒂继续说下去。

“可是我想,我们应该一起去道歉……去弥补……

“……小叮当!”

听到温蒂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仙子被吓了一跳。这个人类女孩张着肩膀,绷着下巴,严肃又坚定地看着她。

“你和我现在必须下定决心,不再提彼得潘那些事。至少在处理好所有事、成功拯救梦幻岛之前不要再提!我们应该关注其他事情,比如怎么飞、怎么夺回他的影子、怎么打败虎克船长……哪怕提一提我们的冒险、你的仙子生活、我这个平平凡凡的人类女孩的生活都好。总之,和彼得有关的话题,全部到此为止!你同意吗?”

仙子看着她,好像觉得她这种问法有点奇怪。

但很快,仙子似乎改变了态度。她首先轻轻摇了摇头,仿佛在用自己的小脑袋掂量着温蒂的建议。

然后,她用力点了点头,主动朝温蒂伸出手去,摆了个要握手的姿势。

温蒂笑了,为自己和仙子之间的关系又深了一层而兴奋不已。

她特别小心地伸出食指和拇指,捏起那只小手,轻轻地、坚定地摇了摇。

“太好了!小叮当,这样我们的冒险会更顺利的!”

小叮当目无表情地看着她,顶多是眯起了眼睛——也许她还是不喜欢和人类女孩一起并肩作战。但她毕竟没有表示任何反对。就算她们之间还有什么过节,但共同的威胁摆在那儿。

茶很浓,但味道有点奇怪。温蒂觉得要是就着三明治、糕点或饼干,还更容易入口些——她还偷偷把一块放了有些时日的兔肉递给卢娜——出于礼貌,她也不得不喝下这种飘着点儿树叶、树枝的红褐色液体。失落的男孩们发誓说,如果你别想那么多的话,它喝起来就像正宗的茶叶。也的确,虽然不是东印度公司的大吉岭茶,但多少有那么点儿肉桂般的暖暖的香味。

(译者注1——以下背景介绍,目的并非“课堂说教”,而是要加强本书情节的“现实感”和“代入感”。如果读者愿意来广州小小旅游一下,译者可以带你去白鹅潭附近,看一下岸基巨炮遗址。)

(译者注2——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于1600年底,经营着大英帝国在东方的殖民地,于1874年初正式宣告解散。大吉岭茶源自中国的福建、浙江一带,被英国人带到印度的“大吉岭地区”种植并出口,也满足英国本土浓厚的茶文化的需要。大吉岭茶与中国祁门红茶、阿萨姆红茶、锡兰高地红茶并称为“世界四大红茶”。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另一项重要业务,是对中国出口鸦片,目的是回笼作为货币的白银。林则徐虎门销烟之后,英国议会及维多利亚女王虽然反对与中国开战,但迫于东印度公司强大的势力,最终以微弱优势通过了战争决议,同意由公司出面“教训中国”。即第一次鸦片战争是“东印度公司 PK 中国”的战争。随后,公司调集44台军舰,侵入译者的出生地广州,逼迫广州政府签订《广州条约》,又攻打长三角、环渤海地区,大获全胜。封闭的中国,从此被列强敲开国门。维多利亚女王本人和议会也看到了东印度公司竟然如此不可一世,不仅能通过武力让“天朝”中国屈服,还能渗透国家政治;最终下定决心,在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对公司进行大清洗,废除其武力并最终解散之。)

卢娜快快乐乐地吃了兔肉,又舔着一大碗新鲜的凉水,图托斯也坚持用同样的姿势趴在地板上舔着喝茶。

在吃了一些不太新鲜的饼干、再加上休息了一会儿之后,温蒂等到了出发的时间。梦幻岛的空气总是那么新鲜,那么令人心旷神怡。今天真是飞行的好日子。

可是,当她和小叮当和失落的男孩们说再见的时候,温蒂注意到斯琪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对她很着迷。

“出什么事了吗?”温蒂问道,她希望无论出现什么问题,都应该立即解决。

“没什么,”斯琪说着,转过身去,仿佛不想让温蒂看到他的脸。

温蒂绝不是那种在聚会上能让男孩子脸红的女孩——比如在春季舞会上,那个魅力四射的爱丽丝只用了一句“哈罗”就让约翰闹了个大红脸。后者不得不转过身去硬灌了一大口宾治酒,不知是掩饰自己的尴尬还是给自己压惊。

(译者注——宾治酒,鸡尾酒的一种,可能添加大量果汁调配而成。)

但目前的情况和那次不同。确切地说,斯琪好像并没有脸红,他的眼睛里也没有任何惊讶或恐惧的神情,只是在她的审视下有点紧张而已。

“来吧,你有什么话都可以放心对我说,”温蒂催促道:“你是想加入我和小叮当吗?我是说,我们三个一起去找彼得潘?”她虽然想是这么想,但又竭力不让这种希望通过她的语调透露给斯琪。

“不!”他刚喊出口,仿佛又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赶紧低下头、把声音压回往常那种喃喃的水平:“我现在不想见彼得。也许,我以后都再也不想见他了,不管他有没有对影子还是对斯莱利的事生气……”

等等,他的声音听着有点奇怪……

温蒂突然对他的声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她又仔细打量了斯琪一番——他穿着特别宽松的皮毛外套,尽管个头不算矮,但他脸上总显得不那么刚硬。似乎他既不想被她注意,又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她。

“斯琪,你是个女孩子!”温蒂几乎是脱口而出。

失落的男孩们纷纷把目光聚焦到温蒂身上。

斯琪咽了口唾沫,刻意硬起脸来,但也只能硬成那样了。

“某种程度上的女孩。”斯莱利耸耸肩。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某种程度上’呢?”温蒂问。

“她和你不一样。”库比说。

“怎么不一样?我和她都是女孩子啊!”

“她从来不像你那样穿裙子……”

“……也不像你那样在脖子上系缎带。”双胞胎回答。

“她说话的调调也和你不同。”

“她的头发特别短。”

“她没有你那种妈妈般的感觉。”

“对,对,但这些都只是外在!”温蒂摇头又摆手:“毕竟她和我会都有……”

可有些事儿,当着这么多男孩子的面大声说出来又不太好。

她不知道斯琪多大了,难道已经到了那种每个月都会有……那什么……的年龄了吗?

斯琪的眼睛是玳瑁色的,睫毛又短又黑。温蒂发现自己在想象着一个失落的男孩把一头长长的秀发披在背上,脖子上系着一条漂亮的缎带,穿着一条简约但又迷人的连衣裙……

她这才意识到这么想象很荒谬。这个女孩穿着动物皮,显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说难听点儿,叫做站没站相。

“可是……你怎么会成为一个失落的男孩呢?”温蒂不解地问。

“我一直都想成为他们的一员,”既然——他……哦,现在应该是“她”了——决定要说下去,她的声音就变得坚定起来:“我亲眼看着彼得潘过来,把孤儿院的孩子带走。他只带走男孩,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于是我干脆把自己改成男的。反正那些护工也记不得,甚至懒得去记,因为护工都很讨厌我,可能因为我是女孩……不过,护工们基本上都不识字,我抓住机会,改了我在花名册上的信息。就这样,我成了男孩。后来,彼得潘来的时候,把我……带走了。”

其他男孩们安安静静地认真听着斯琪的讲话,好像他们觉得斯琪改自己花名册的办法,就像温蒂出卖彼得潘的影子换取来到梦幻岛的机会那么正常、那么值得被理解。

“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他们是不是……”温蒂凑上前,温柔地压低了声音:“他们难道伤害你了吗……就因为你是个女孩才伤害你?这就是你想离开的原因吗?”

斯琪用惊讶又嫌弃的目光瞅了她一眼:“不!我只是想要自由!就像他们那样,可以不用守规矩,不用刷牙,想钓鱼就钓鱼,想打猎就打猎,天天都那么快乐,永远、永远也不长大。”

“说得好,继续!”库比高兴地呐喊:“斯琪,你是个好样儿的失落男孩!”

“可她不是失落的……”温蒂正想纠正,却发现斯莱利冲她笑了笑。

“啊,她就是一个失落的男孩,百分之百男孩,和我们没区别!”

“但这样不好,”斯琪悲伤地说:“可惜的是,我不完全算是个男孩啊。”

“好吧,”温蒂有点拿不准地说:“但是……如果……既然一直都是这样,你为什么还觉得不好?”

斯琪耸了耸肩,看上去有点绝望:“彼得一直不知道我其实是女孩。他想把我们的斯莱利赶走,就是因为斯莱利想追求什么新东西,就是因为斯莱利不想一成不变……彼得一天到晚都在说什么‘蠢女孩’、‘傻女孩’之类的,他总爱把这种词儿挂在嘴边……说‘蠢女孩’有很多……在梦幻岛上有很多……还有一个你在伦敦。我猜小叮当说他喜欢你。但是,你和他不一样,对吧?”

温蒂想想也是。彼得永远不会让像温蒂这样的人成为一个失落的男孩。

如果她突然出现在他的队伍里,会有什么后果?

“我明白你的意思,”温蒂慢慢地说:“不过,我想我们最终可以理顺一切的。现在你不需要担心这个。我们要先去找到彼得,夺回他的影子,打败海盗,再让他跟斯莱利和解,然后才是你的问题,到时再去看你有什么想法,好吗?我想只有这一切都过去之后,彼得才会冷静下来,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一些。”

斯琪不高兴地点了点头,但她的样子仿佛像一个刚哭过又已经擦干眼泪、平静下来的孩子。温蒂不知道这个女孩曾经哭过没有,在她的人生已走过的特殊而短暂的一段中——至少当着别人的面——哭过没有。

“可是,呃……”她情不自禁想多问一句,凑到斯琪身边低声说:“你不觉得整天跟这么野的男孩们在一起有点儿……讨厌吗?”

作为回答,斯琪张开嘴,打了个特别响亮的饱嗝儿。

“好样儿的,斯琪!”斯莱利说着,扶着帽子冲她鞠了一躬。其他失落的男孩们欢呼着,欢笑着,也纷纷打起了饱嗝儿,但水平似乎都没斯琪刚才那个高。

“好吧,”温蒂说——这位淑女竭力显得不那么尴尬或乱了方寸——“我想你已经回答我了。”

“美人鱼潟湖在那个方向,只等你们准备好,”斯莱利指着东南方向说:“你怎么去?过了‘音调之泉’之后往东或往南走都行,如果走水路还可以穿过骷髅岩海湾。”

“都不,”温蒂礼貌地说——也许还有点沾沾自喜——“我们将飞越苍穹。”

说完,她四平八稳地让自己的脚趾离开地面,飞到空中一米多高的地方。

失落的男孩们又爆发出一片欢呼声和大笑声。

“小叮当!你居然把仙尘给一个外人用?!”斯莱利假装生了气:“天啊,天啊,我们在地上走了多少冤枉路啊!”

小叮当冲他吐了吐舌头。斯莱利则回敬了她一个非常粗野的手势——温蒂只见过街头流浪儿或混混做过这种手势——但斯莱利笑得很开心。小叮当则嘲弄般地把头一扬。

温蒂想知道仙子和男孩们之间平时会有怎样的互动。是的,小叮当在他们的窝里有自己的房间,但她似乎对待男孩们也是那么刻薄——至少也是有点冷漠。而男孩们似乎不太在乎仙子的想法,或者顶多只和她泛泛而交。温蒂觉得仙子并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对谁都那个态度,或许小叮当本来就是暴躁易怒的性格。但她不知道小叮当会不会像之前那个水晶怪物对自己那样对待某个男孩。而那些男孩——包括斯琪——绝不会像她那样温文尔雅地让路、赔礼道歉,而会直接和小叮当撕破脸地动起手来。

卢娜打了个哈欠,把身子转了几圈,才沉重地坐到图托斯身边。小男孩笑着把脸蹭到它的毛上。它疲倦地抬头看了看温蒂,仿佛在说:我们真的这么快就要出发了吗?看看我们这群可爱的玩伴。我也想打个盹儿……

“我们可不可以……”

“……收养它呢?”双胞胎立刻恳求道。

“就一会儿?”

“我看它好累的样子。”

“没有人可以收养它,包括我,”温蒂回答:“它的命运由它自己做主。”

然而,她却心说,既然卢娜是可以属于任何人,那它也可以属于她温蒂。她是温蒂梦寐以求的忠实朋友,是她在梦幻岛上冒险的完美伴侣。

可它真是宠物吗?

也许梦幻岛上被创造出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一个伦敦人。

那只狼的样子真像一只小狗——只是非常大——它看上去非常疲倦。

“小叮当,”温蒂尽量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享受着称呼仙子的名字给她带来的亲切感:“你觉得卢娜怎么样?也许她看起来有点疲惫。”

小叮当考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她指着失落的男孩们耸了耸肩,仿佛在说:我觉得这里对于一只小狗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那好吧,卢娜,我们暂时分开一下。”温蒂说着,俯下身来,紧紧搂着卢娜的脖子和肩膀。狼亲切地舔着她——逮哪儿舔哪儿。

温蒂轻轻叹了口气,升到空中。小叮当跟在她身边,但保持着几尺远的距离。

至少,温蒂想,我和她刚刚完成了第一次完全中立性的谈话: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侮辱,更没有动起手来。我和她之间终于取得了一些进展。

她向失落的男孩们挥手:“很高兴认识你们!”

“再见!你和彼得的事儿一解决,就马上来找我们!”斯莱利叫道。

失落的男孩们在地上蹦蹦跳跳,仿佛在欢送她。图托斯和跟他个头差不多的双胞胎一起热烈地跳着某种转圈般的舞蹈。斯琪腼腆地挥了挥手,微微一笑。卢娜也在微笑。库比的欢呼声则更像狼,而不是他自以为的熊。

这真是一个温馨的场面。温蒂衷心希望,这不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她心爱的狼。

第十四章 水中的生灵

大海就在眼前。小叮当故意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海滩飞,而不是直接抄近路飞越海面。当温蒂为了观察远方喷水的鲸鱼而来到海面上空时,她才明白小叮当是对的。海滩上只是带来凉意的徐徐微风,但到了海面上简直是狂风大作,她很容易会被卷起而失控掉进海里。

“你别搞得跟伊卡洛斯一样的下场!”她责备自己,不太优雅地划着双臂,朝海滩方向返回。

(译者注——温蒂说的是希腊神话故事的典故。伊卡洛斯是著名工匠、发明家代达罗斯的儿子。代达罗斯为克里特人效力,但感觉组织上对他不信任,决定逃走。他给自己和儿子制作了鸟一样的翅膀,飞离了克里特岛。在海面上,儿子伊卡洛斯因为飞行特别顺利,开始得意忘形,忘记了父亲的警告,越飞越高。结果太阳光融化了翅膀上的蜡,导致伊卡洛斯坠海身亡。代达罗斯独自飞到了西西里,被当地人视为国宝级学者,受到重用和优待。代达罗斯虽然功成名就,但他一直思念儿子,晚年死于郁郁寡欢。)

聪明的小叮当顶多只会掠过那些涌上滩头还未来得及退去的海水。她一边飞,一边把一根手指浸在浅浅的水里,带出一道嫩芽般低矮而茁壮活泼的小小浪花,又被阳光照出斑斓的彩虹色。银鱼乱跃,用一串串涟漪应和着仙子划过的水迹。温蒂沉浸于欣赏仙子不假思索、只需灵光一现的表演,竟一时忘记了呼吸。仙子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她想做就做,想施展什么就施展什么,而这种不经意的信手掂来,带来的总是优雅和壮观。

(译者注——叮当应该不是兼爱丽德莎的活儿,她不懂光魔法。)

而她温蒂如果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她引以为傲的某些“灵光一现”,都会招来别人的反感或嘲笑。就像各种派对或者过节的时候。她这个已经不再是孩子的十六岁少女,会因为沉浸在美丽温馨的场面中,一时得意忘形,把梦幻岛上的假日情况热情地“介绍”给大家。

她当时也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新的笑柄。

温蒂的思绪回到了现实中。远方的黑龙山傲视着天下。诡异的雾气带着灰色和棕色的蛇形身躯,像围巾一样装点着阴暗的峰峦。质感十足的空气低低地压着那里的一切。真应了那句老话:“风生虎,云生龙”,此情此景让人觉得仿佛有一条城市般庞大的真龙盘踞在远方。

也许在他们找到彼得潘、拯救了梦幻岛之后,温蒂可以去拜访那些山,寻找真正的龙。只是她不知道仙尘还能用多久。

或许仙尘是管够的——身边有一位仙子陪着她。哪怕这位仙子脾气暴躁。

美人鱼潟湖的北侧是一处岩石密布、悠闲的半月形海岸,带状的丛林依附在它多石的脊梁上。在绿色的阴影里闪烁的是橙色、绿色和黄色的鸟群。海风腥咸的感觉被繁花似锦的一派欣欣向荣所取代。

小叮当飞向一处点缀着棕榈树的灰色岩架,那里很隐蔽,不需露面就可以俯瞰下面的潟湖。她静静地落在石板上,俯下来认真观瞧着。除了伸出岩架的半个脑袋,她绝大部分的身子都不会被来自下面的目光发现。

温蒂也模仿着她趴下来,可她的长裙老是喜欢缠在腿上。她又沮丧又气恼,干脆把裙子撩到膝盖中间——反正在这里除了仙子之外没别人会看她——小叮当对她这个动作翻了翻白眼。温蒂顾不上生她的气,学着她的样子朝下看去。

天堂般的潟湖就在她们下方。海水美出了一片不真实的蓝蓝梦幻,水面如此平静,把水底的每一个细节都一清二楚地奉献出来:五光十色的鹅卵石、红艳艳的海带、像刚才看到的鸟儿般美丽多彩的鱼群。远处有一道瀑布,被惊艳的三重彩虹点缀着,从六米多高的地方悠然自得地落下。水面上黑色的礁石在阳光照耀下别有一番趣味,好像是古代的神灵或巨人刻意布局的棋子。美人鱼就栖身在礁石上面。

温蒂不得不惊叹它们的美貌。

它们的尾巴都是彩虹般的颜色——不知怎的,看起来一点都不俗气或滑稽——深邃的品蓝、亮眼的翠绿、还有珊瑚的红和银莲花的紫,带着湿漉漉的光滑,就像达令先生在苏格兰度假时捕到的鲑鱼一样美丽动人。

它们一丝不挂——看着很不体面,只有少数几只美人鱼小心翼翼地戴着贝壳或海星——不过它们的头发都披散在身上,也显得有些端庄。那头发又长又密,曲曲弯弯,跟尾巴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有的盘得很紧,有的扎成辫子,有的则用帽贝和鲜艳的芙蓉花装饰着。

它们的上半身的“人类皮肤”色调并不夸张,深棕色、苍白色、淡粉红色、米色和金色,还有介于它们之间的颜色。眼睛的色调也不让人意外,只不过看起来既深邃又肤浅。是深是浅取决于你怎么看。

它们甜甜地唱着歌,美美地梳着头,悠悠地戏着水——就像所有的故事里说的那样。

“天哪,”温蒂悄声说:“它们好……”

她发现小叮当给了她一个有趣的表情——有趣,但充满责备。

美人鱼美得那么无瑕,美得那么难以名状,它们容光焕发,似乎吸收了每一丝波光的活跃、每一缕阳光的能量。温蒂发现她再也顾不上观望别的地方。

她想起库比说过彼得潘情绪不好的时候就会来找美人鱼。看来还真有道理。只需要欣赏它们几分钟,温蒂就会感到浑身轻松愉快。可是……这些美人鱼可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身为女孩子,当她知道她心目中的那个“他”还有这么一群倾国倾城的异性朋友,足以让“他”在低落的时候选择和她们亲近,她怎么会不嫉妒呢?温蒂不知道小叮当会不会也有这样的想法。

她突然想起斯琪转述彼得潘口中的那句话——“彼得一天到晚都在说什么‘蠢女孩’、‘傻女孩’之类的,他总爱把这种词儿挂在嘴边……说‘蠢女孩’有很多……在梦幻岛上有很多……还有一个你在伦敦”。

难道,不仅是这些美人鱼,梦幻岛上还有很多彼得潘的异性朋友?是那伊阿得斯?是树精?是塞壬?是海豹人?是某位仙子公主?是某位人类公主?还是某位海盗女王?

(译者注1——那伊阿得斯,是希腊神话中“宁芙”的一种,相当于淡水水域中的仙女族。那伊阿得与她所代表的水域息息相关,如果水体干涸,她也会死去。天文学上,海王星的第三颗卫星“海卫三”就叫做那伊阿得斯。海卫三的质量是月球的一百万分之三,直径只有58公里。)

(译者注2——塞壬,古希腊神话中的水妖,有着女人的头部和鸟的身躯,歌声优美,但听到歌声的水手会失去理智,发狂般地跳下水想游过去,最终淹死。大英雄奥德修斯的船在经过塞壬水妖盘踞的海域之前,他要求部下全体在耳中塞蜡。可惜蜡不够用。他毅然把最后的蜡让给部下,要求大家把自己捆在桅杆上,不论他多么痴狂、挣扎、怒骂也不许放开他。最终,全体人员安然无恙地度过了塞壬的海域。)

(译者注3——海豹人,传说中的神秘生物,外貌可以和人类一模一样,还会和人谈恋爱,但最终会找到自己的那张海豹皮,回到海中。有一点像中国《聊斋》中的“画皮”。)

温蒂决定待会儿聊起来的时候,绝不恭维美人鱼的外貌。

“……好像都在那儿,可我就是没看到彼得潘。”她边说边眯起眼睛,搜寻着每一处缝隙或阴影。

小叮当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也许我们应该……”温蒂的声音越来越低。

如果是原来那个温蒂,她早就大步走出去,一边找彼得潘,一边仔细地询问美人鱼了。

但现在的她突然犹豫起来。

她本以为和海盗做了一笔成功的交易,结果被他们扣为女仆。

她在穿越一片可爱的“荒岛英式花园”时险些死于水晶怪物的凶器下。

眼下这些看似美丽动人、天真无邪的美人鱼——连它们生活的潟湖也给她这般感受——难道真的毫无威胁吗?

它们的牙齿会不会比人类的更锋利?

“干脆我们不要凑过去,就留在这儿跟它们对话。”温蒂打定主意,挺直腰板盘腿坐起来,把双手拢在嘴边:

“你们好——!下午好——!”

这一下美人鱼们吃惊不小。有的当场愣住了,有的不假思索就往水里跳,然后像泥鳅——甚至是蛇——那样把头露出水面,用湿漉漉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一只仍然栖身在最大块的礁石上的紫头发美人鱼看起来最镇定,它甩过头来朝她望去,把它似乎是精心编织过的紫色发辫甩到脑后,用与其说是手指、还不如说是爪子的部位紧紧地抠着礁石边缘。

它似乎松了口气,可能觉得温蒂不算什么威胁。

其他美人鱼也异口同声地松了口气,仿佛它们彼此有什么心灵感应。

“别害怕——!”温蒂喊话:“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哦,那就好,”那紫头发美人鱼——难道是它们的老大?——开始用尾巴尖儿撩拨着水面,把晶莹的水珠抛向空中。其他美人鱼也慢慢活动起来。它们把半张脸露出水面,鼻子却固执地埋在水下。温蒂知道美人鱼是可以在水下呼吸的,但它们呼吸的样子总觉得很不自然——水面上甚至连泡都没冒一个。

“人类总想抓我们,”紫头发的噘着嘴说:“比如那些海盗,真该死——”它把尾音拖得很长。

“我不是海盗!”温蒂急忙说:“海盗也想抓我,被我逃脱了。”

“海盗最讨厌了……”另一个粉红色头发的美人鱼边说边用尾巴拍打着水面,好让自己探出上半身,就像一条大蛇。只不过,蛇不会说话。但温蒂不知怎么地,偏偏就想到了蛇。

“人类总想偷走属于我们的东西,哪怕是一绺我们漂亮的头发也不放过……”另一只美人鱼咬牙切齿地说。它的头发红得像火焰,像烂熟的番茄,像妖艳的罂粟,像伦敦某些穿得不那么正经的女人的嘴唇。

“天哪,我保证我绝不会那样做的,”温蒂说道:“虽然你有着我见过的最最漂亮的头发。”

听了这话,小叮当翻了翻眼睛。但美人鱼们似乎欢笑起来,好像对这句话很受用。

“你的头发是不是也很漂亮?我们看不清啊!”紫头发的喊道:“我们的视力在水面上没那么好。下来吧,让我们好好看看你!”

“就是——”一只绿头发的拖着长长的尾音,似乎在恳求:“下来吧,我们想好好看看你的头发。”

“我们来帮你梳一梳嘛!”

“我们来帮你刷一刷嘛!”

美人鱼们一边恳求,一边在水里游荡,用它们的尾巴和肢体划出各种眼花缭乱的图案。它们美得让人怜悯,又怜悯得让人着迷。

温蒂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跳出一阵剧痛。这样的情景只存在于她最疯狂、最私密的幻想中,她甚至没有告诉她的弟弟们,她怎样和一位美丽的美人鱼成为了好朋友,互相梳着头,彼此笑着、唱着——或许美人鱼会笑话她,因为温蒂只能唱简单的圣歌或其他流行歌曲,但她毕竟只是个伦敦女孩,不是塞壬——还能交换最心爱的梳子。温蒂会把某年圣诞节收获的银柄梳子送给美人鱼,而美人鱼也会送给她一把象牙梳子,或者一把用白色、甚至半透明的鱼骨做的梳子。她和它永远是好朋友,即使相隔遥远,每次给自己梳头的时候都会想起对方,都会觉得梳出了孤单,梳出了寂寞……

温蒂只想俯下身,跳进下面的水里,然后优雅地游到一块岩石上,迫不及待地坐好,让它们把她的头发弄成美人鱼的发型——像瀑布那样柔顺、垂坠,再添上花朵或海星作装饰。

可她总觉得它们好像在诱惑她,它们嘴里的牙齿确实比人类的更锋利。

“我很愿意下来,”温蒂抱歉地说:“但我想先请教你们几个问题——!”

“你说什么?”紫头发的把手拢在耳畔:“我听不清——!”

“我说,我想请教你们几个问题——!”

美人鱼们陷入一片沉默。它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仿佛她陷入了某种游戏中的死局。

温蒂暗自呻吟。

“我会下来的……”这几个字刚喊出口,温蒂就开始后悔:“……但我不靠近水边!我怕我会掉下去!你知道吗,我不太会游泳——!”

她觉得这算是好办法。但小叮当直摇头。

温蒂决定动身。她朝一块高处水面一段看似安全的距离、又离美人鱼潟湖不远的礁石爬去,小心翼翼地避免弄破早已破损的裙子。在梦幻岛穿梭,似乎特别费衣服,可能这就是小叮当的裙摆看着那么破烂的原因。温蒂担心,如果再不爱惜自己的裙子,恐怕就要和失落的男孩们一样,穿的不是动物皮,就是偷来的玩意儿……甚至,天哪,可能会和那些美人鱼一样一丝不挂的!

小叮当一直保持高度警惕。她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地盘旋着飞到温蒂身边——距离水面也就一米多高。她抱着双臂,似乎对这种退让和迁就特别不满。

但美人鱼们对事态进展似乎特别激动。它们几乎就在温蒂的脚边像水獭那样一边仰泳,一边嬉戏打闹。

“你身上穿的是啥?”

“赶快脱下来!”

“你穿着那个游不了泳!”

“我现在不想游泳,我刚才也说了我不太会游泳,”温蒂拘谨地说:“是这样,我……我们……有件急事来找你们……”

“呸!”蓝头发的美人鱼啐了一口。她熟练地挥起尾巴尖儿,一股水花正好泼在温蒂脸上。

美人鱼们有的放声大笑,有的低声窃笑,有的钻进水底,有的蹦蹦跳跳。

“有活儿干啦!”另一条美人鱼说着,把尾巴更用力地拍在水面上。这次温蒂虽然及时捂住了脸,但泼来的水花比第一次大得多,她满头满脸还有头发全湿透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尽管水很凉,但天气很热,泼在身上不觉得有多难受——之前在丛林里饱受湿气,她的连衣裙本来就一股股地紧紧粘在身上,现在被水一泼,更干不了了。

倒是温蒂的影子似乎非常愤怒。真没想到那影子居然还会做这样的动作——猛烈地抖着、甩着,把自己像拧毛巾那样使劲拧干。被抖出来的、拧出来的小小阴影洒得到处都是。

小叮当躲在一片宽得吓人的叶子后面。她探出头,惊奇地大睁着眼睛,望着巨大的、腥咸的水珠从她面前绿油油的盾牌上滚下来。但当她注意到温蒂已经浑身湿透时,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好了,好了……”温蒂鼓足勇气说着,竭力保持礼貌的微笑。她的影子挺直了身子,躲在温蒂后面——没错,就是后面——把它的主人当成遮挡水花的壁垒。“真好玩……但我说实话,我来这里真的有急事,那个……彼得潘……”

“彼得潘!”那红头发美人鱼惊叹一声,向后一仰,如梦似幻地游过潟湖。

“那个彼得潘……”绿头发的轻声说道。

“我问你,你对彼得潘知道多少?”一直留在岩石上没动窝的紫头发眯着眼睛问了一句。

粉红色头发的游过来,靠近温蒂脚边,专心地听着。

“这个……他和我之间有些事……要解决……”温蒂结结巴巴地说。她不想承认是自己导致彼得潘的影子落入海盗之手——美人鱼们显然对海盗又怕又恨,而且它们的注意力似乎持续不了多久,不知该不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介绍一下。

那粉红色头发的美人鱼诡异地朝她咧嘴一笑。

“请说?”温蒂礼貌地问它。

但那美人鱼没说话,只是举起了手里的一根拖在水里的藤蔓,用一双焦糖色的大眼睛盯着她。

“我不明白,”温蒂说:“这……”

突然,美人鱼猛地一拽,藤蔓顷刻间绷紧了。没想到那藤蔓的另一头经过温蒂的身后——就捆在一棵树上。

温蒂被一绊,头朝下直接栽进湖水中。

即便是放松的情况下,温蒂也绝不是什么游泳好手,更何况她现在惊慌失措——还捂着脸,仿佛谁又会拿水花泼她——在落入湖中的那一刻,她的嘴还大张着想要惊叫出声。错乱了,一切都错乱了。

腥咸的水立刻灌进了她的喉咙、涌上了她的鼻腔。她剧烈地呛起水来,手臂乱挥乱动,拼命想站起身。可她的长裙开始在水下缠绕起来,把她的腿和腰裹得结结实实,拖着她向下沉。

她的脚趾似乎碰到了湖底。

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似乎带来了希望。她猛地一蹬,竭力朝湖面升上去。

“救命!”温蒂的嘴刚一露出水面,来不及呼吸就大喊起来。也许这是比呼吸更好的选择。

无奈一条美人鱼趁机扑过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后拽。

温蒂的下半身加速上浮,但她的上半身向后一仰,又回到了水下。顷刻间,仿佛整条河的水一点不剩,都灌进了她的鼻腔。

她咳嗽着,挣扎着。出乎意料的是,在水下睁开眼睛并不那么难受,尽管她看到的只是美人鱼来回游荡的身影,那么曼妙,又像刀子那么快。

看来过去的一点点游泳经验开始派上用场了。她使劲蹬着双腿,朝水面靠近,希望能碰到其中一条美人鱼闪亮的、光滑的身体。

她的左脚一蹬,刚好把她推出水面。

第二次机会被她把握住了——用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美人鱼们还在她周围转悠。她们的笑容是那么冷漠苍白,她们的嘴似乎比该有的尺寸更宽大,还有她们的牙齿也更锋利。

她突然想起约翰说过一句话:某些鲨鱼有四排牙齿,一排比一排更靠里,方便迅速把猎物开膛破肚。

“小叮当!”她尖叫起来:“救命!”

仙子在空中盘旋着,看着这一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还是……毫无兴趣的样子?

一双粘乎乎的、有力的手臂抱住温蒂的腰,使劲往下拉。

但出乎美人鱼意料的是,此举没能把温蒂完全拉回水下。它原以为这个人类女孩的身体会像它们一样轻盈。

另一只美人鱼干脆跃出水面,当她下坠时,双手压在温蒂的双肩上,想把她按下水底。

但效果也不显著。这条美人鱼既不强壮、也不沉重,顶多暂时把温蒂浸入水中。但美人鱼似乎在变着花样儿对付她,有的按她的身体,有的咬她的裙子,拉拉扯扯,又拖又拽,想用集体合作的力量把她淹死。

“小叮当!”温蒂大喊。

那悬停在潟湖上方的仙子,慢慢地摇了摇头。那是温蒂看到的倒数第二件事。

而她看到的最后一件事,是那仙子朝丛林方向飞去了。

小叮当放弃了这个身陷绝境的人类女孩。

就这样,温蒂沉入水下。

第十五章 拧干自己的女孩

当水在温蒂头顶上方重新合拢的时候,她刹那间想到了很多很多。

一开始她的身体还扑腾着,还紧咬着牙关,试图控制自己的呼吸。

很明显,她的思想触及到了她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死亡。

但除了对死亡的感受,也有巨大的失望。她一开始还觉得终于和小叮当走近了,哪怕只是为了共同的任务,暂时成为战友而不是朋友——那仙子甚至给她仙尘,让她飞了起来!——但很快,这个小东西就本相毕露,不比梦幻岛的其他成员——海盗、水晶怪物、残酷的美人鱼——更好。小叮当是那么自私,只关心自己的问题和冒险。

温蒂再也憋不住气了。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巴……

与此同时,美人鱼的身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把她压往水底的重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像浴缸里被压沉的玩具一样重新浮出水面,再也没有美人鱼的手、胳膊、尾巴或嘴巴的束缚。

她又是咳嗽,又是呕吐,一逮着机会就大口大口地喘气,每喘一口气都疼得钻心。

可她就是没感受到什么攻击。

她朝岸边蹬踏着、挣扎着,身上的肌肉疼得仿佛在尖叫着。不论现在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在美人鱼回来之前离开水。

她几乎没力气爬上岩石,但在努力的过程中,粗糙的岩石划伤了她的双腿。她好不容易上去了,尽管四肢和两叶肺都在命令她原地躺着别动,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用滚的——既然爬不起来就用滚的——滚到离岸边更远的地方,滚到远离那些鬼鬼祟祟的藤蔓的地方。

她望着眼前的天空,大口大口地做着让自己惊讶的呼吸。大片的深蓝被一片片黑如阴影的棕榈叶点缀着。活着就是幸福。即使是在她脸上盘旋的小蚊蚋也没有让她觉得讨厌,反而好像是一种头上和尾巴上摇曳着红色或黄色羽毛的可爱生灵。

她好不容易才坐起来。盐水从她的鼻子里流出,又顺着嘴溜回喉咙里,从上到下灼烧出一溜儿痛感。耳朵里的水让她头晕目眩,仿佛满脑子都是腥咸的水,晃荡得她脑仁生疼。

美人鱼们还在那儿,根本就没走。它们在水里滚着,甩着尾巴,搅起大片的泡沫……等等,好像是在互相争斗。

“这是我的!”紫头发那个叫道。哪怕身处“宝座”上,它看上去也再没有那种高贵、庄严的感觉。它的嘴巴咧得更大了,露出满嘴的尖利牙齿,手里还握着一个看起来像水果的东西,形状像香蕉的橙橙的东西。

“不,是我的!”

那个红头发的突然像海豚一样跃出水面,把它从紫头发的手里抢了过去。

两条美人鱼紧紧跟在红头发的后面,争斗又开始了。

小叮当就在水面上盘旋——保持着安全高度——她厌恶地摇着头,手里拿着另一块红艳艳的,水果状的小东西,有点像一个大得不正常的樱桃。

温蒂突然明白了。

传说美人鱼非常喜欢水果,毕竟海里长不出水果。它们宁可用珍珠、宝石和早已长眠在水底的古代宝物去交换区区一个苹果。

小叮当正是用这招,成功地分散了美人鱼的注意力,让它们顾不上对付她,甚至利用“僧多粥少”的水果让它们彼此反目。

“小叮当……干得好……”温蒂想大声喊,可她的声音好像很刺耳,又好像很低沉。“干得好”一说出口,她又咳嗽了一声。更多的水哗哗地往外吐,还捎带着细细的血丝,漂在浑浊的水上分外显眼。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是个理性的女孩子,知道这不是肺结核或癌症。但那种腥咸的味道,再加上本来就咸得发涩的海水,让她的胃时刻准备要吐她个翻江倒海。

尽管她的声音很低,仙子还是用尖尖的耳朵听到了,或者至少听出了她说话的声调。这让小叮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你很……聪明……非常、非常聪明……”温蒂说着,她的声音慢慢提高起来:“这招太……太棒了……”

小叮当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等等,她好像脸红了?

下面紫头发的美人鱼抓住了小叮当分神的机会。她高高跃起,最大程度伸展开手臂,狠狠地一把抠向仙子抱着的那个有点像樱桃的东西。

小叮当躲过袭击的同时,抛下了那枚果子。她的动作看上去就像一只冉冉升起的金色气球丢掉了红彤彤的压舱石。

紫头发的美人鱼抓住了果子,顿时眉开眼笑。

温蒂用两道刀子般锐利的目光狠狠地刺着那条美人鱼,同时也没忘记拧干她那一个劲儿滴水的头发。湿发乱得已经打了结,她干脆把一团乱发都拢起来,使劲拧着、拧着,想起了梳头时的感觉……

这难道就是她在想象中为它梳头的美好生灵吗?

“你们是最坏的!”她终于忍不住冲美人鱼咆哮起来,一字一句地强调:“最——坏——的——!”

紫头发美人鱼猥琐地咬了一口樱桃红红的肉,对她露出一个邪恶得冒了烟的笑。

其它美人鱼纷纷安静下来。最后的那枚樱桃状物已经被抢得最快的——或许也是最狠毒的——紫头发美人鱼大卸八块,吃得荡然无存。

“我们只是在玩玩嘛!”粉红色头发的美人鱼撅着嘴说,好像它自己还受了很大委屈似的。

“对,玩玩,没别的意思。”绿头发的边说边仰面漂在水上。

“我们只是想把你淹死……”红头发的那个用更委屈的语气加了一句。

“我再说一遍,”温蒂斩钉截铁地喊:“最坏的!”

这时,小叮当一边小心地和美人鱼保持距离,一边飞向温蒂。当看到温蒂腿上的伤口和一片片血迹时,她的表情很严肃,脸色很难看。

温蒂做了个鬼脸——似乎是安慰,似乎是无奈——她撩起自己湿透的裙子,从裙摆上撕下一条布来,在伤口处小心翼翼地蘸了蘸。裙布上的海水即便不是无菌的,起码也比丛林里来得更干净。她拭去血迹,又把裙布一分为二,在每条腿上缠了一条,再一丝不苟地绑好。

“我们来是想请你们帮忙,从海盗手中拯救你们的朋友和家园,”等绑好两条“临时绷带”,喘匀了气,她抬起头说:“我们知道彼得潘的影子……”

似乎美人鱼根本不关心它们生活的世界被海盗毁灭,它们只对一个词儿感兴趣。

“彼得潘?”

一听彼得潘的大名,它们立刻安静了下来,就像鱼线上的浮子一样漂在水面上。

“既然和彼得潘有关,你怎么不早说?”一条美人鱼开口了。

“我说了!!”温蒂怒喝一声——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完全变了样儿,连小叮当也惊讶得向后退却着——“可你们不想听,你们只想淹死我!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婊子!”

“我们还真不知道你说了彼得潘……”它们一边解释,一边在水中如梦似幻地游荡起来。

“彼得潘丢了影子的事儿,我们都知道。”

“丢了影子之后,他仿佛换了个人。”

“他再不像从前那样快乐了!”

“我们愿意帮他找到影子。”

“是啊,让他重新快乐起来!”

听着美人鱼的纷纷表态,温蒂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失态了。她咬紧牙关,竭力控制情绪。

“好吧。你们先告诉我们彼得潘在什么地方。我们听说他来过这里。”

“没错!”红头发的美人鱼一脸严肃,就像一个把真话和盘端出的小孩子:“他总是在难过的时候来这里。”

“我们可以让他振作。”

“我们……可以让他重新快乐起来。”

美人鱼们你一言我一语。但听到这话,小叮当的脸涨红了——真的红了,还发光了——她的两道柳眉之间开始阴转雨。

“好好好……具体什么时候来的?”温蒂不耐烦地打断了美人鱼们。说实话,她再也不想再听这类内容了。真没想到,彼得潘居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后宫”。

“当第一个月亮还是小镰刀的样子时。”绿头发的美人鱼把一只手指迷人地放在唇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小小的、小小的镰刀。”红头发那个咯咯地笑着说。

“两个早晨之后,他就离开了。”

“这次根本没时间陪我们嘛。”一条美人鱼撅着嘴说。

“就是,真无聊……”

“他好难过啊!”

“好了好了,别说了,”温蒂说着转向小叮当:“我不懂这里的月相——说不定月亮还不止一个呢——小叮当,美人鱼说的是多久以前?”

小叮当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叮当”了四声。

“四天前?天哪!”温蒂严肃地说:“四天足够他去任何地方了!他有没有说过他想去哪儿?”

“有,”紫头发美人鱼严肃地说:“他说他要去找‘太初’……”

(译者注——太初,原文是【The First】,直译是“第一的”。这里翻译为道家术语“太初”。关于太初的情况,后面的情节会有所介绍。)

这话一出口,寂静突然降临。不仅是美人鱼吵吵嚷嚷的声音消失了,就连丛林里的喧闹声也消失了,甚至瀑布声也变得柔和起来。

小叮当不禁打了个哆嗦。

“好的,我明白了,”温蒂说,尽管她感觉到美人鱼的话有着什么恐怖的暗示,但她还是努力装出一副完全听懂了的样子:“我们该去哪里找‘太初’呢?”

“希望你找不到吧,”一条美人鱼一边在水面上懒洋洋地打滚,一边说:“它们也不会主动找你。”

“谢谢你们的消息,我觉得有用就行了,”温蒂站起身,把身上穿的其它裙布拧干:“如果有用的话,说不定我就不会把海盗引到你们的潟湖来。谁知道呢?”

“天哪!你好恶毒!”粉红色头发的美人鱼惊叫道。

“什么?你说……”温蒂刚开口,突然感到谁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

小叮当攥了攥温蒂的手指,摇了摇头,以示温蒂不必再继续说。

温蒂意识到小仙子是对的。如果小叮当——她对美人鱼的恨恐怕不比刚才死里逃生的自己更少——愿意离开这里,她就更愿意了。

“再见!”温蒂尽量不失风度地甩下这句硬邦邦的话,扭头就走。她感到身后破损的裙摆不停地滴着水——甚至像小溪那样淌着水——她的双腿特别没风度地裸露在外,一左一右绑着两条所谓的“临时绷带”。她走进丛林,尽管不知该走哪条路,但总之离美人鱼越远越好。在她身边盘旋的那位,虽然好像还不算自己的朋友,但起码应该不想杀她。

在梦幻岛,这开始变得稀罕了。

第十六章 交易

(译者注——本章原文过于恐怖,可能会引起读者情绪不安。故而,译者个人决定,在不违背主要意思的前提下,进行改写,删除恐怖成分。)

“你不是觉得我说得有道理吗?”斯密先生说:“我还以为你会利用影子像用六分仪或指南针那样去找彼得呢。”

(译者注——六分仪,航海定位工具。只要天气晴朗,就可以测量经纬度。《冰雪奇缘2》的开头,艾莎徒手为小女孩做出的玩具就是六分仪。)

船长笔直地站在舵轮前,高高地抬着下巴。当目标明确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坚定和勇敢都超过了各种故事中最优秀的英雄人物。或者,与其说是英雄人物,不如说这个老船长就像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也是因为别无选择。周围的海盗们摆弄着手指或刀子,明显对周围变化了的海域感到不安。

“是的,斯密先生,但那玩意儿就是他妈的一个影子,”虎克不屑地说:“我不能把一根金针插进它嘴里,让它指路。我需要另请高明,如何能从影子嘴里掏出点儿什么有用的。”

“是的,船长,我明白,但是……”斯密先生咽了一口唾沫:“是不是打算找……莫雷娅夫人?”

“既然这儿没人有更好的办法,”虎克说:“虽然我也不太情愿,但是,哪怕一个恶人有时候也不得不依赖民间的资源。有句话说得好,‘高手在民间’啊,我擅长当海盗,但不擅长黑魔法。既然总有些愚蠢的孩子,会对他们不能理解的老妇人产生各种不必要的恐惧,从而诞生了莫雷娅夫人之流,那么我想,这个老巫婆还是会帮我的……起码也是出于职业习惯。”

“老妇人?”赞恩无意中听到,便抗议道:“每个人都有奶奶。这有点儿年龄歧视的味道,不是吗?”

“少废话!”虎克吼道:“我说的是那些愚蠢的孩子,没说你!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害怕老人家,而不是害怕那些更应该害怕的东西——比如狂犬病、金黄色葡萄球菌,或者看都不看就大大咧咧地过马路——现在,我们直取‘吸魂暗礁’!”

雾气阴暗而稀薄。尽管还是黄昏时分,但在树脂般粘稠的云层之间,已经露出了黑沉沉、冷冰冰的夜空,还有几颗懒得去眨眼的星星。一阵阴风刮来,那股子难以名状的味道,让最大大咧咧的糙汉子们也不禁畏缩着捂紧了鼻子。海盗船仿佛驶入了绝望的末日,驶入了龌龊的战场——满地黑糊糊地堆着不再像人形的东西,它们奇形怪状的垂死挣扎般的姿态一直延伸到了地平线。

海盗们真不希望这么快就接近目的地——薄雾中出现的一个岩石岛屿。倒是虎克自己不时地指示着左右,保持船头正对着那岛屿。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就像天空中的寒星那样冷漠。

看起来空无一人的岛上居然还有一个码头。尽管船员们不顾一切地请求在更远的地方停泊,但还是被他们的船长一句话就拒绝了:“我完事后,包你们谁也不会再留在这儿。”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发火,而大家也听得懂他的意思。

虎克小心翼翼地指挥着船靠过去。与此同时,码头上出现了一些幽灵状物,它们不规则地忽隐忽现……但居然还懂得抓住抛过去的绳子,麻利地把它们整齐地绑在看似结实的木桩上。起码感觉船被系得很紧,没有漂走的危险。

虎克船长戴上帽子,理了理胡子,似乎很高兴:“斯密先生,你和我一起去。”

“我真希望你从没说那句话。”另一个海盗悲伤地说,把自己的帽子拉下来盖在耳朵上。

船长抓起一根轻快的手杖,临走前还抛下一句话给部下们:“我想我没必要对你们说,不许在这里上岸自由活动了吧?”

在海浪中耸立着的岩石小岛就像一只垂死的远古野兽最长的爪子。爪尖上的位置,就是莫雷娅夫人的小屋。

“什么巫婆才会住在岛上?”走在盘旋的狭窄小径——方便巫婆对来访者一目了然——的时候,斯密问了一句:“难道她不应该在树林里的一所舒适的小房子里,用糖果引诱孩子们,然后吃掉他们吗?”

(译者注——这里是格林童话的典故《糖果屋》,讲述哥哥汉森和妹妹格丽特被继母迫害,流落到森林中,不得不用小石子、面包屑标记出路。饥肠辘辘的他们无意间发现一座可以吃的糖果屋。不料屋主是一位邪恶的食人巫婆,她扣住兄妹俩,强迫格丽特当奴隶,并准备吃掉汉森。勇敢的格丽特攻其不备,杀死巫婆,救出哥哥,化险为夷。)

“斯密先生,你说的是比较现代的巫婆。但是莫雷娅是那种古老的巫婆。如果你学过点儿文化,你就会知道古希腊人是怎么形容那些女巫的。”

“那就好……我是说幸好我没受过正规教育。”另一个海盗哆哆嗦嗦地环顾着四周。

在海岛的尽头,他们走过一道摇摇晃晃的桥,来到一座由乱七八糟的浮木和黑糊糊的海藻拼凑起来的小屋门口。

虎克摘下帽子,敲了敲门:

“莫雷娅夫人在吗?我是虎克啊,开门啊!”

门在适当地停顿了一阵——仿佛要刻意渲染恐怖——之后,自动打开了。

小屋的内部感觉比从外部看去更宽敞一些,但还是挺狭窄的,明处暗处都堆满了黑幽幽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火就这么在地板上烧着,没有柴堆,也没有火盆。

一个脏得看不出身上到底挂着什么、弓腰驼背像个大虾米似的老妇人正在搅拌一口悬在火焰上方的大锅。当她转过身来用一双乳白色的眼睛打量来客时,斯密先生的心几乎立刻停止了跳动。

“啊,虎克!好久不见了!”她的声音高兴得出奇:“我最喜欢的英俊船长别来无恙啊?”

“我一点问题没有,莫雷娅夫人。”虎克礼貌地说着。

“你这个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巫婆说道:“要不要我给你来点儿什么喝的?”

“不必客气了,谢谢,”虎克说着,假装很遗憾的样子:“要么给斯密先生来点儿?”

“谁?哦……”巫婆抬起头来,朝错误的方向望去——可能她的眼睛有白内障——“大家都不是什么善人,也没那么多礼貌或者客套。还是直奔主题吧!”

“那个……我想请教您一个关于影子的问题。”胡克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看似舒适的红色天鹅绒椅子上。

“影子……那都是凡胎俗子身上才会有的麻烦。”

“是的……其实,是彼得潘的影子……这比大多数人的影子还麻烦。”虎克吞吞吐吐。

“彼得潘?你还不死心?”巫婆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嘲讽:“看来,梦幻岛上的某些事情永远不会改变啊……”

“这倒未必,”虎克翘起一条腿:“我已经有了一个新的计划,但首先,我需要利用已经被我抓获了的影子,找到彼得潘本人,换句话说,就拿这个影子当指南针用。”

斯密先生急切地点了点头,然后皱起了眉头——看来船长已经忘记了这个主意是他的功劳。船长则装出一副没看见他的样子。

“我看,与其你拿它当指南针用,不如实在一点,弄个‘环刑监狱’来伺候它,怎么样啊?”

(译者注——原文是【Painopticon】,这是本书作者自创的单词。它源自“环形监狱”【panopticon】。这种监狱由英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哲学家杰里米·边沁于1785年提出,又名“圆形监狱”。本书作者将这个词的前半部分的“pan”改成“pain”,而“pain”的意思是痛苦。故而,译者将“环形监狱”意译为“环刑监狱”,突出“刑罚”的意思。)

“那是啥?”虎克饶有兴致地问。

“我想这就是你需要的东西,虽然我不懂怎么做,但书会教你的。”巫婆边说,边在柜子上那些发霉得让人犯恶心的黑皮书中间翻来翻去。

“好极了,好极了!”虎克热情地说着,强忍着作呕:“拿什么来换您这本书?”

“好东西要给识货的人,而识货的人也肯定明白‘物有所值’这个词的意思……”

听了她这话,虎克显得坐立不安。

“船长,如果她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咱们还成不成交?”斯密小声问。

“盗亦有道。就算是我虎克,也有做人的底线。”船长回答。

巫婆猛地转过身。虎克和斯密一惊,就像课堂上被老师抓了个现行的顽童。

“我要你船上所有的朗姆酒!”巫婆兴奋的说:“纯的,纯的那种,别拿格罗格酒糊弄我!”

“没问题,”虎克长出了一口气:“好办,我一回去就处理!”

这话一出口,斯密已经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方向移动了。

“嘿嘿……我好几年没认认真真喝过一顿了,而且那些幽灵也喜欢喝。”

“明白……那……那什么,您继续。”虎克说着,匆匆站起身来。

巫婆突然啐了一口:“说实话,虎克,没完没了地追着彼得潘不放,还不如把你对失去青春的怨恨,转化为做点别的什么实事——比如到外面去烧杀抢掠——做实事,让你忙起来,对你有好处啊。”

“我马上派手下的人把酒给您搬过来!”虎克一边说一边殷勤地鞠躬,用屁股把门推开,倒着走了出去:“除了酒,再来点儿添头怎么样?”

“别给我‘酒酒酒’地说个没完,我要的是朗姆酒,不是格罗格酒!验了货,我就派我手下‘所谓的人’把书交给你,”巫婆说:“我想,没必要强调了吧——真正成交之前,你那艘可怜的船不可能离开这片水域……”

虎克微微一笑:“我想也没必要强调了——我那艘可怜的船上所有的火炮也都瞄准了您这间可爱的小房子。”

“和你共事总是那么荣幸,虎克。”巫婆狞笑着,送了虎克一个飞吻。

“感同身受!”船长把帽子摘了摘又重新戴好,关上身后的门。

他在这座诡异的岛上晦暗的光下站了一会儿,如释重负般地喘了口气。“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这可不那么好玩,船长。”斯密说了一句。

“或许……”虎克若有所思地说:“我们这种感受……正是别人对我们的感受。我们是烧杀掳掠的海盗,别人见到我们就害怕,就像我们现在这种害怕……不过没有我们,英雄们也无所事事……”

“高,实在是高!”斯密先生奉承道:“我一直认为这就是为什么只有你能当船长,别人——那些不能高瞻远瞩的人——都当不了船长。”

(译者注——这里是意译,用了电影《地道战》的桥段,暴露年龄的电影。)

“说得好,斯密先生!只不过,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啊,当个船长不容易啊。等以后她连同整个梦幻岛一块儿灰飞烟灭的时候,说不定我还会想她呢,”虎克点点头:“我们回去给她准备朗姆酒吧,完事儿后我得好好洗个澡,还要刮胡子……每次和她见过面之后,我都觉得……不干净。”

“明白!”斯密先生愉快地说:“洗个澡,再刮胡子!”

两个穿戴鲜艳的海盗沿着陡峭的螺旋形小道往下走,这是方圆数里内唯一的红色、蓝色和金色。尽管污浊不堪的风还笼罩着一切,但虎克还是笑了。

他相信很快就能抓住彼得潘本人,然后亲手抹掉这一切。

第十七章 进展

小叮当的光芒明亮又微弱地映照着阴暗的丛林。温蒂那种死里逃生的欣慰感似乎很快就被黑乎乎、湿漉漉的空气吞没了,尽管她成功远离了那些她从小就梦想亲近、现在却想要她命的生物。

“谢谢你!”温蒂最后还是大声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小叮当看着她。

“谢谢你救了我。”温蒂解释道。

小叮当眨了眨眼睛,好像完全没头绪似的。温蒂看着她脸上掠过许多表情,像蜻蜓翅膀——或者仙子翅膀——那样透明、清澈而又迅捷的表情。不需要语言也能看出,仙子使劲皱着眉头,回忆着一个小时之前的情况。突然,她脸上露出了让温蒂有点防不胜防的笑容,一种融合了高兴、自豪、欣慰、神气十足的玫瑰色的笑容。

最后,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温蒂,仿佛刚刚想起她救的那个人——她还不愿意亲近的人——就在眼前。

她翻了翻眼睛,耸了耸肩,以示“没什么”。

“可对我来说,这就是救命之恩,”温蒂急切地说下去,不想让好不容易暖起来的对话就这么结束:“我没想到……那个……我没想到你会回来。我以为你就这么走了……”

仙子突然飞向温蒂的脸,停在离她鼻子几寸远的地方,愤怒地叉着腰。

“那个……说真的,我怎么会料到你会来救我呢?很明显,你不喜欢我。我们刚见面你就让我好看……记得吗?”她边说边揉着胳膊上曾经被仙子掐得那么残忍的伤。

小叮当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真的。”温蒂捂着胳膊说。

温蒂觉得小叮当真像个孩子。虽然小叮当拯救她的举措就像成年人那样睿智、成熟而又英勇,可是一到需要回忆或者反思的时候,需要在头脑中构建某些无形的概念——比如移情——就表现得困难重重了。仿佛早些时候的小叮当和目前下午的小叮当已经完全不同……完全判若两人。

仙子左顾右盼,就像身陷温蒂的话语不能摆脱、又急切地想找到一条出路。她突然抬起头,好像刚刚想起了什么,然后张开嘴,对着人类女孩摇手指。

“我知道,我知道!我出卖了彼得的影子。我把整个梦幻岛都置于危险中。我认为你生我的气是应该的。所以我也觉得你会抛弃我,让我就这样被美人鱼淹死……”温蒂感觉这几天的经历仿佛铅块一样坠得自己肩膀生疼:“我一直想来梦幻岛,和美人鱼或者仙子成为朋友,然后去冒险。我不想这一切发生……我不知道该道歉多少次,小叮当……

“我说过我们不应该再讨论他了……可……说真的,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喜欢彼得潘?”

仙子抬起头来,对温蒂的话锋一转感到惊讶。

“是不是因为他和你以前见过的人不一样?是因为他带你去冒险吗?他让你离开你那漂亮精致的小房间,跟着他一起去打海盗,做大事?”

小叮当微微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彼……我对彼得的感觉……也一样。我总是梦想投身那种伟大的冒险,跟海盗打仗、探索洞穴、寻找宝藏什么的。因为在伦敦没有海盗、也没有冒险,至少对女孩没有。我读过的故事基本都是男冒险家……女冒险家也有,但很少。可惜我不是她们的一员。我需要一点帮助才能开展……就是……你知道吧?在伦敦,如果没有人推我一把,我似乎无法离开我的房间。彼得潘会来把我从所有的沉闷中拯救出来的……

“如果我早就知道你的事,知道你和彼得已经有了一段……关系,一段亲密得足以产生嫉妒的关系,我会更加小心的。可我还是想要某个彼得潘之类的什么人带我去冒险……总之,我绝不会挡在你和彼得之间的。”

小叮当一边慢慢地琢磨着她的话,一边皱起了眉头。

“真的。你本来根本不用那么恨我,”温蒂苍白地笑着:“你可以直接对我说‘走开,女人!这个漂亮小伙子是我的!然后我们可以握个手,泯恩仇。”

仙子的嘴一撇,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然后,也许你最终会把我介绍给某位仙子的王子……”温蒂微笑着,轻松地说:“就像我妈妈总想让女孩们把我介绍给她们的兄弟,或者表兄弟、堂兄弟之类的。”

听了这话,小叮当皱起眉头,把手指放在舌头上,做了个“这让我作呕”的动作。

“不,我想你之所以愿意跟彼得还有失落的男孩——而不是别的男仙子——呆在一起,是有苦衷的,”温蒂笑着说:“也许你觉得他们很无聊,就像我对伦敦那些男孩子的想法一样。总之,彼得再也没来找过我,我也不认识你,我只能自己找路来梦幻岛了。一开始我不明白代价和后果。现在我终于开始了我的冒险,可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那种……我只是希望,真的,真的希望我们能像朋友一样在一起。我不是你的敌人,小叮当。如果我早就知道你存在的话,我一定会成为你最忠实的粉丝。”

小叮当沉默了。这一次,温蒂从她的表情和肢体动作看不出任何意思。

“不……不管怎样,我们大概……该出发了……”温蒂结结巴巴地说。她觉得自己找回了感觉——身为真正的温蒂的感觉:说得太多,想得太多,感受太多,毫无遮掩地要表达出来。

但是小叮当仍然陷在沉思中,好像一旦温蒂让她开始想一些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就不能轻易放弃,就像一只猫不抓到那个玩具不罢休一样。

“也许要麻烦你带一下路了,”温蒂礼貌地补充道:“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去哪儿。”

小叮当回头看着她,看得仿佛前所未有那么认真,好像要把她整个人装进小小的眼眶里。她发现仙子眼中突然一亮,似乎有了一个新想法。

“怎么了?”温蒂问道。

小叮当张开了嘴,张得那么大、那么大——好像要超出她小小身体的范围。温蒂清楚地看到她嘴里有着和美人鱼几乎一模一样的洁白无瑕、又非常尖利的牙齿。难道梦幻岛的每个种族都有这样恐怖的牙齿吗?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牙齿?作为武器吗?难道梦幻岛是一个危险得需要武装到牙齿的地方?

“我不知道你想……”

小叮当闭上嘴巴,然后重新张大,还用手指了指温蒂。

“你想让我也……?”温蒂问着,张开了嘴——但不像小叮当那么夸张,因为这个动作让她不自在。从小妈妈和爸爸就教导她,身为淑女,吃饭的时候不能张着嘴嚼,也不能在嘴里的食物还没咽下的时候说话。实在迫不得已要张大嘴——比如打哈欠,不打不行——的时候,应该用手捂着,而且那手还要严严实实地戴好手套。

但温蒂不得不把嘴张得更大——她看到仙子变得越来越不耐烦,担心她会报复自己。

“以养……”温蒂想说“你想”这两个字,但她毕竟大张着嘴,发音变成了“以养”。

突然,仙子一抬手,将一把仙尘直接撒在了温蒂的舌头上。

第十八章 险恶之林

温蒂感到满嘴是金灿灿的飞溅感——轻盈活泼,滋溜冒泡,嘶嘶作响,但又略显干燥,就像妈妈有时要求爸爸喝的帮助消化的什么水。但完全没有那种可怕的金属味,反而把甜丝丝、酸溜溜的味道一股脑儿塞进了那短暂的一瞬间里——不,感觉更像是激情澎湃的一朵朵小火花,在她舌面上肆意舞蹈。

没过多久,那种感觉就消失了——不管是否觉得意犹未尽——在喉咙里,在鼻子里,在她的肉体和大脑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莫名的、浪潮般的涌动感,从她的鼻腔扩散到全身,她感觉好像被一大桶冰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凉,紧接着就开始冒汗、打冷战,但一会儿工夫又一切如常。

“那是什么……谢谢你……可你为什么要……”温蒂还是没有忘记她的礼貌。

“温蒂,你听懂我说的没?”

她确实听懂小叮当说的话了。只是那一刹那间,她还没反应过来。

“我当然懂,可是你为什么……等等,什么?!”

就是这么自然,她听懂了小叮当。仿佛一切凑起来就开始有了含义:她的叮当声、她翅膀的颤动、她眼球的转动……

“你的……仙尘,”温蒂慢慢地说:“不知为什么,它让我能听懂你了……”

小叮当耸了耸肩,在空中慢慢盘旋着,似乎有些厌烦。她猛地飞到一片棕榈叶上,查看那里的一只虫子:有点像独角仙,但骏马般彩虹色的鬃毛在微风中醒目地飘动。她轻轻地用鼻子碰了碰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好吧,这样事情就容易多了。”温蒂高兴地说。仙尘能让她和所有仙子甚至别的生物对话吗?还是只能和小叮当对话?魔力会持续多久?仙尘有没有毒?会不会永久改变她身体的某些部位?除了飞行和沟通之外,仙尘还能给予她什么能力?她会成为——她也暗自希望如此——仙子吗?

不仅是仙尘的魔力,她还意识到尽管小叮当仍然对她连珠炮般的问题和话语不耐烦,但也许她们俩的关系亲近了一些——尽管还不是知心朋友……

起码,暂时还不是。

“那好吧,”温蒂一边仔仔细细地拂去裙子上的灰尘,一边在脑海中详细地罗列着一连串问题或话题——在和仙子一同冒险的时间里,她要慢慢细说的问题或话题——“现在,我们要去哪里找‘太初’呢?”

小叮当耸耸肩。

“哦,可是……”温蒂不解:“……可是……当美人鱼说他要去见‘太初’的时候,你看上去好像知道‘太初’是怎么回事儿……那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看上去好像很担心……”

“没错,我是很担心。”小叮当说。

“为什么担心?它们……它们难道很危险吗?”

小叮当沉思着,在微风中左右摇摆,尽管那风轻柔得似乎是源自她自己翅膀的鼓动。

“所谓的‘太初’,可以说是梦幻岛上最早的生灵,最古老的某种精神。它们早在海盗、美人鱼,还有我们仙子之前,早在人类的梦想之前,就已经有了。或者说它们就是梦幻岛本身,我们都是它们的产物,也是你温蒂的产物。”

温蒂皱起眉头认真思考着。她从来没考虑过“梦幻岛的历史”之类的问题。她一直认为,梦幻岛就是梦幻岛,一个充满无限快乐、有着无数激动人心的冒险的地方,那是一个想象力的世界,只要你想得到,都可以遇得到。难道,梦幻岛也需要用地质学、地球年龄问题、达尔文进化论之类的去解释吗?

(译者注——达尔文于1859年发表《物种起源》,向世人宣告了第一代进化论。“地球年龄问题”被认为是学术摆脱宗教束缚的象征。基督教认为上帝创造世界,地球年龄只有七千年。但后来的研究认为地球的年龄远远不止这么短。早在达尔文出书50多年之前,在1800年左右,居维叶等学者就开始发表对古生物化石的研究结论,并推测地球真实的年龄。)

“仙子是怎么来的?”温蒂问,她觉得这是切入更复杂的话题之前,最简单的开场白。

“来自婴儿的第一声笑,一个特别的婴儿。反正说是这么说的,”小叮当苦笑了一下:“我们就是这么来的,就是这么出现的,有时候还不止一个。那时候……就是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片树叶下,就像一滴露珠那样蜷曲着,从那时起,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这就是我小叮当了!但……我们也有一般的途径来。”

(译者注1——译者写的“有时候还不止一个”,原文是【sometimes there are more of us】,或许作者在这里的设定和我们已知的一样?或许作者认可双胞胎、三胞胎的设定?比如小叮当和佩里温可?但后文再无双胞胎之类的暗示。)

(译者注2——译者写的“但……我们也有一般的途径来”,原文是【But…also we come the usual way.】,这句话非常简略,在后文也没有再说明是什么样的“一般的途径”。)

“可是,你和人类的想象力之间,应该是有某种联系的啊。”温蒂壮着胆子说。

“或许是吧。”

“当我给弟弟们讲梦幻岛故事的时候,到底这一切都是我编的吗?还是……我只是在叙述在我内心已经知道的事实,叙述一件在现实存在的梦幻岛上真实发生过的事?”

“谁知道呢?反正我不知道。谁又在乎呢?反正我不在乎。”小叮当回答。

“但我们聊的是你存在的根本原因!还有你的世界之所以能存在的本质!难道你都没想过吗?”

“我已经存在,你也已经存在,这就够了,其他纯属空谈,聊深了都是口水而已,”小叮当有点不耐烦了:“咱俩现在最重要的是夺回彼得的影子,弄清虎克计划如何摧毁梦幻岛。”

“不,不……当然,你说得对……”温蒂有点儿乱了,她不太同意小叮当如此武断的话,她认为细节很重要,比如虎克到底是哪只手让彼得砍了、“骷髅旗号”上有多少根桅杆,整个梦幻岛是怎样精确运作的,还有这种运作背后所遵循的规则……知识就是力量,懂得越多,她脑子里的一团浆糊就会变得越清晰,对她们最终胜利完成任务也越有好处:“可是,它们到底长什么样?我是说‘太初’?”

“它们不像人类,不像仙子,不像美人鱼,不像动物,不像昆虫,不像鱼类,也不像植物,”小叮当说:“它们什么都不像,却又什么都像。”

温蒂叹了口气:“好吧,我明白了。可是,如果它们那么危险,那么不为人知的话,你说彼得为什么还要去见它们呢?”

仙子似乎对温蒂又抛出一个问题感到很烦,但她还是认真想了想。

“说不定他觉得‘太初’可以给他个新的。”

“新的……影子吗?难道太初真能做到吗?”

“毕竟‘太初’就是梦幻岛。你要是还听不明白,我岂不是白给你的舌头撒仙尘了?”

“好好好,可是……它们愿意这么做吗?”

听了这话,仙子似乎显得有些不安。

“它们不讲道理,也不听道理。可能它们做啥事儿都纯粹出于它们自己的某种原因,也是我们不可知的原因。说不定还是很可怕的那种呢。”

“就是说,它们做什么对我们都是不可知的、不可理解的、随机的、反复无常的,但又特别强大,是吗?就像《旧约》里的‘上帝’那样?”

(译者注——《旧约》中的上帝相对比较严酷,《新约》中的上帝相对比较仁慈。)

小叮当久久地看着她。

“你说得对,温蒂。”

“真有趣啊。但如何才能找到那些可怕的‘梦幻岛之神’的所在地呢?”

“它们的所在地不是固定不变的。所以我们要打听打听它们上一次出现在哪里。”

“哦,看来这些所谓的神灵既危险,又喜欢凭心血来潮挪地方啊,就像‘飞翔的荷兰人’。挺好的嘛!那我们该怎么打听呢?”

(译者注——“飞翔的荷兰人”是传说中一艘恐怖的幽灵船的名字,它永远在海上漂泊不定。亲眼目睹它、遇到它的船员或船只将遭到毁灭性的厄运。后来这个词被用来形容那种永远漂泊游荡、居无定所、找不到真正的港湾或家园的状态。)

“我已经问过一些朋友了,就是林子里那种有很多条腿的朋友,”小叮当说:“但它们也不知道情况。我觉得,下一步我们应该去问问其他仙子。”

听了这话,温蒂急忙捂住喉咙——为了抑制住激动万分的“啊”字冲口而出,她只好用手紧紧地掐着。

她看到小叮当惨然一笑:

“不幸的是,这里未必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我们已经进入了‘险恶之林’。这片林子里生活着一种以仙子为食的掠食动物。身为仙子,我们都会绕着它走。如果非要穿过这里不可的话,也不敢结伴而行。因为越是结伴,就越能引起那种掠食动物的注意。所以,说不定会在里面遇到一两位走单帮的仙子呢。而且,就算不考虑那些掠食动物,我的同胞们也会避开人类。所以,温蒂,你还是马上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保持隐蔽,从暗处观察我就行了。”

(译者注——这里和《水浒传》的景阳冈不一样。景阳冈上有一只大老虎。官府要求人们规避,如果非要穿过去,必须结伴而行,这样老虎见到人多就不敢攻击。但在这片更恐怖的林子里,如果仙子结伴而行,反而更容易被神秘的掠食动物盯上。)

“完全明白!”温蒂轻声说,为她不能亲自面见仙子感到失望……这似乎不太公平,毕竟她现在能听懂仙子说的话了。

她找到了一丛大叶子亮闪闪的什么植物,摆弄着它长长的藤条,直到遮盖住自己。有一片叶子上恰好打了个漂亮的洞,她可以从洞里张望到小叮当的情况。一位“小伙伴”还在挖这个洞,那是一条毛毛虫,只是身上没有毛,取而代之的是爬行动物般紫色的鳞片。温蒂觉得它在用仿佛是贴上去的、毫无神气的金色眼睛疑惑地看着自己。

“对不起,”她低声说:“我只在这儿呆一会儿。”

她不知道仙尘是否给了她与其他陆地生物交流的能力,但它确实仔细地看了她很久,然后又继续回到咀嚼,继续选择无视。

与此同时,小叮当正兴致勃勃地站上枝头,她洒下的光芒温暖地照耀着下面的树叶。它们粗壮的叶脉里渗出液滴,甜美的树液沿着树干流淌。整个空地看起来就像……

……就像被仙子抚摸过。想到这一句,温蒂嘴角浮现出微笑。

她一生都在更世俗的地方寻找仙子,每当她看到的情景与眼前的情景稍有相似之处,她就会感到一种暖暖的希望——圣诞节的烛火、公园里的萤火虫、茶馆里闪烁的灯光,还有冬日下午四点左右,一家糖果店闪闪发光的镀铅玻璃窗……

但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小叮当开始了一种缓慢而又庄严的舞蹈。首先,她在身边的四个点位——可能是东、南、西、北——各自做了一个优美的旋转动作,然后飞到四个点的中央,仿佛鞠了一躬,把两条腿漂亮地并拢在一起,然后优雅地像天鹅那样展开双臂。伴随着她的每个动作,星星点点的仙尘在她身边飘飘洒洒,在半空中逐渐形成某种符号形状般的轨迹。她又重复着刚才的动作,只是更快了些。

闪闪发光的仙尘几乎凝聚成了一幅画,纵横交错的线条仿佛尚未干透的发光颜料,悠悠地涓滴而下。

温蒂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要像约翰那样用理性的思维和语言去还原、去解释、去翻译出那种魔法。但她更多还是想学迈克尔,不顾一切地摆脱藏身之地,近距离地凑上前看个究竟,去触碰仙尘落在鼻子上的体会,去抚摸半空中那些光怪陆离的神奇符号——不是为了抹掉或破坏,而是渴望成为这一切的一部分。

小叮当终于停了下来,重重地喘着气。

温蒂屏住呼吸。

然后……

仿佛像回答那样……

在丛林深处出现了一个光点。

第十九章 高贵典雅的仙子

像迷雾中的萤火虫,又像最黑暗的深渊下的鱼,那光点在幽暗的丛林中摇摇曳曳地运动着,呈现一种淡淡的橙色,就像森林大火过后的一星余烬。温蒂觉得只要看着它,就浑身暖融融的。

那个小光点原来是另一位仙子。她的皮肤比小叮当的更深,耳朵尖是橘红橘红的——似乎比别的仙子更长也更尖——她的头发很难描述形态,比起一般的头发更像是泡沫,又像是某种气雾,萦绕出一朵红褐色的云,再用束发带把这朵云一分为二,每一朵都有她的头部那么大。她穿了一件简约的斗篷,中间系着腰带——但下摆做得很漂亮,不像小叮当的裙摆那么破。她的腰带上镶珠嵌宝,金属搭扣上还点缀着叫不出名字来的晶莹的宝石,惹得温蒂真想找个放大镜仔细观瞧。

“哎,我咋不知道你居然也会用‘召唤’啊?”

温蒂还以为仙子遇到同胞的时候会有一套复杂的问候礼仪,但那位仙子对小叮当如此冷淡的语气扎实把她吓了一大跳。小叮当也张开了嘴。温蒂有点害怕,她预感到那种冷淡会大大激怒小叮当。

但小叮当没发火,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位姐妹,我懂‘召唤’。我也是仙子。”

“是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不管是‘季中节’还是‘鲜花大会’我都没见过你啊。还有‘橡子狩猎活动’……”

“这位姐妹,我只是没那么合群而已。”

“哦?你似乎不太喜欢身为仙子啊。”

温蒂感觉对她这位暴脾气新朋友的了解越来越多了。仙子显然是群居的生物,就像人——或马——那样。而不是温蒂想象中的那些山林间孤僻的隐居客,偶尔才会聚在一起,对着一圈蘑菇翩翩起舞。

但很明显,小叮当不喜欢和她的同胞们在一起。

(译者注——似乎又有点儿维迪雅的意思了。)

“我需要帮助。”小叮当换了个话题。她伸出双臂恳求着。

“我想说,”对面的仙子挑起眉毛反驳道:“我希望这是来自朋友的邀请。首先,我一般不会来‘险恶之林’。这里太危险了,到处都是‘窥谋’;其次,我看你就是那种不肯把花蜜或蛋糕分给疲惫的旅伴吃的货色,没说错你吧?”

(译者注——“窥谋”在后文会有详细介绍。)

小叮当没答话,只是忧郁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地面。

温蒂觉得有必要弄点见面礼什么的缓和一下气氛,她的包里应该会有一袋润喉糖之类的。但她突然想起小叮当对她“保持隐蔽”的要求,只好极不情愿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帮不了小叮当任何忙。

眼看局面要谈僵,第三道光照亮了尴尬的沉默。它坚定地穿过黑暗,来到两位仙子身边。这下看清楚了,是一位男仙子。

温蒂一下子看呆了——那位男仙子的相貌实在是太英俊了,甚至还有王子的感觉。

他有着高高的颧骨,一身棕色的皮肤,穿着褶边整齐的苏格兰式短裙,肩带根本遮不住他宽阔的胸膛。他一头短发,更显得耳朵修长,耳朵尖就像细丝一样,随着他的说话轻盈、优雅地摆动着。一件又细又长、金光闪闪的剑状武器威严地挂在他腰间,只是没有剑柄。

尽管他只是一位小仙子,但浑身上下透露着武艺高强的自信、沉着冷静的气质——不论是人类还是仙子,这都是当领袖的最佳品质。

“哎呀,这不是小叮当吗?真没想到我们在此相会。你好啊,贝瑞珑!”

他对小叮当也是那么彬彬有礼,温蒂想着,看着他对新来的那位仙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我觉得咱们仨在这种地方凑到一块儿,可不是一般地危险啊!”男仙子说:“恐怕每一只‘窥谋’都会察觉到我们的存在。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我不知道,你问她吧。”贝瑞珑哼了一声,朝小叮当歪了歪脑袋。

“我必须找到‘太初’。你们谁最近见过它们,或者听说过它们?”小叮当问。

一听这话,两位仙子显得特别震惊。

“你为什么要这样?”男仙子一脸的严肃:“你遇到麻烦了吗?”

“哦,不是我遇到麻烦……”小叮当说这话时显得顾虑重重。

“那就是……?”

“是彼得潘弄丢了他的影子。得想办法帮他找回来。”

贝瑞珑突然迸发出一阵大笑。男仙子的目光倒是充满了失望。温蒂不禁缩了一下,觉得那目光似乎也在冲着她来。

“我说叮当哎,让那彼得潘自个儿忙活去吧,”男仙子一边说,一边像亲兄弟那样把手搭在小叮当的肩膀上:“你还打算一次又一次地给那个又大又丑的人类收拾烂摊子吗?”

“他不是人类!”小叮当生气地叉着腰,翅膀剧烈地嗡嗡作响。

“哎哎哎,冷静点,反正他也不算……严格意义的人类,”男仙子安慰地说,同时冲贝瑞隆挤了挤眼睛:“但他那些朋友是人类啊!我说小叮当,如果彼得潘真是一个伟大的冒险家……那种非人类冒险家的话,他肯定能自己收拾自己惹的事儿。现在说点儿正经的,粉红花瓣收获节快到了,你也一起去参加嘛!”

“太棒了!”贝瑞珑激动地转身攥住男仙子的手:“我也去,我也去!咱俩配对怎么样?如果这位无聊的小姐也来的话,还能三重唱呢!”

尽管这话不太友好,但温蒂清清楚楚地看见贝瑞珑真诚地向小叮当伸出手来。

小叮当摇了摇头:“我必须找到彼得!咱把话挑明了吧,他的影子其实是被海盗俘虏了。那些海盗想要毁灭整个梦幻岛!我必须在彼得找到‘太初’、并犯下更大的错误之前把情况告诉他。然后一起去阻止虎克船长的邪恶计划!”

“毁灭整个梦幻岛,”贝瑞珑冷笑道:“嘿嘿,有点儿意思。”

男仙子不禁叹了口气,摇摇头:“听起来又是彼得和海盗之间的无聊游戏,对吧?既然如此,叮当,我有一位同志看到了‘太初之地’,就出现在梦幻岛西北角的‘吟唱半岛’,也就是在‘星光之海’东边的那个半岛。”

“太谢谢了!”小叮当如释重负,向男仙子略鞠一躬。

“祝你好运吧,小姐,”贝瑞珑摇摇头:“下一次,说不定是你要别人帮忙的时候才会现身,或者是你想通了、不再沉溺于陪伴彼得潘的时候。那个……一起吗?”她问男仙子。

她和男仙子手牵手,完美地肩并肩。这比温蒂见过的任何优秀芭蕾舞演员都要优美,比任何优秀滑冰运动员都要流畅。

然而,就在他们俩即将消失在丛林的黑暗深处之前,男仙子突然转过身,眨了眨眼睛。

那是直接冲温蒂眨眼。

温蒂不禁瘫软在地,感觉自己被那个腰悬利剑的男仙子满是笑意的目光彻底征服了。

奇怪的想法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要么她缩小,要么他变大,手牵着手,一起扶摇而上,直冲云霄。

她一时喘不过气,哆哆嗦嗦地从藏身之地爬出来。

看着小叮当,她恢复了理智。小叮当就像一件孤独的玩具,被遗忘在某个角度里。她呆呆地凝视着所谓“朋友”们远去的身影,浑然不觉微风牵起了她的秀发。

可怜的小叮当!

温蒂完全看错了仙子!她原来认为仙子的那种矫揉造作——比如小叮当破烂的裙摆、随便扎束的丸子头,冷若冰霜的态度和暴力的行为——根本不能概括这些小生灵。

刚才那两位仙子,似乎可以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聚会和社交活动上。他和她都穿着剪裁精致的衣服,配着完美的、时尚的小饰品。再看身边的小叮当,比起梳妆打扮,她似乎更关心目前的冒险或任务带来的责任感或乐趣,以及失落的男孩或彼得潘——还有她自己——的所作所为。

当然,小叮当确实有她爱美的方式——比如她那精致的小卧室。但最重要的是,她不合群——就像温蒂自己那样不合群——别的仙子显然也对她选择的这种生活方式有意见。

难怪她如此迷恋彼得潘——如果没有彼得潘,小叮当就真的要孤独了。温蒂觉得终于有了一个像她自己那样的伙伴。

“小叮当?”温蒂轻轻地问。

小叮当一惊,猛地转过身。温蒂看到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竟然噙满了泪水。见到是温蒂来了,小叮当急忙摇摇头,想掩饰自己的情绪。

“小叮当,我想……”

温蒂咬着嘴唇,不知该怎么说好。看上去小叮当不是那种喜欢倾诉内心情感的女孩。

“……我想我们应该动身去‘隐藏半岛’了。你听,这个半岛真是名符其实啊,不让你那么容易发现呢。”温蒂故意轻松地说着。

小叮当发出一声清晰可闻的叹息,朝着温蒂声音消失的方向长出了一口气:

“是‘吟唱半岛’,不是‘隐藏半岛’。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到了那儿你就懂了。”

“好吧,那咱们……”

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一只不明生物从灌木丛后一跃而起,一把抓走了悬停在空中的小叮当。

第二十章 窥谋

那只生物身上的每个部位都凸显了掠食者的属性——灵敏、修长、柔韧的暗黑色身体,还有弯月形的利爪,一下就撕开了小叮当的连衣裙,把她的腰牢牢地扣住。

温蒂毫不犹豫地扑上去,伸出自己粉润光滑、细皮嫩肉又没有利爪的手,抓住了那只猛兽。她也没想到自己的反应居然这么快。

与那畜生最接近的伦敦生物是猫,凶猛但不太顽强的街头野猫。

说实在的,那畜生的短鼻子两边镶嵌的一对儿镜子般闪耀的眼睛确实很像猫眼——有一点光线都会让它们发光。

“给我下来!!”温蒂蛮横地叫道。

温蒂这一把抓得很及时,也很到位——正好抠住了它的肚子,吓得它松开了小叮当,但它并没有像温蒂预想的那样嚎叫。温蒂绷紧筋脉的手指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小——那玩意儿仿佛懂“缩骨功”,给温蒂的感觉就像抓了一大把润滑油,粘稠地滴落到地上,又马上幻化成一个獐头鼠目、有点儿像貂的东西。

“哎哟!”温蒂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只发现一干二净,没有任何油腻的意思,还有那正在淡去的、人们都喜欢的高档皮毛般的触摸感。

趁此机会,那畜生一刻不停地扑向小叮当。

小叮当显然还没从第一次攻击中回过神来,她在地上跌跌撞撞、浑身发抖。

她才惊叫出微微半声,那畜生就狠狠地把她撞飞到一边。

“我说,滚开!!”“温蒂喊着,抄起她第一眼看到的树枝——尽管她通常反对暴力伤害动物,不然她就不是温蒂了——用尽平生力气,狠狠地打在那头“窥谋”的肋部。

(译者注——“窥谋”,原文是【qqrimal】,这是作者造出来的新单词,特指梦幻岛上的这种猛兽。译者在此翻译为“窥谋”,既有音译,也有意译,中文读起来和英文相近,而且带有“在暗处窥探,策划着阴谋”的意思。)

虽然这一击把窥谋像球一样打了出去,但那弯月般的利爪已经把小叮当按在了它的肚皮上。

很快它就恢复了站姿——好像还在冲温蒂狞笑?

“你……你……”温蒂气得语无伦次。

没错,那可怕的猛兽在嘲笑她,像人声,又像鸟鸣。它挑衅地低下头,做了个无比恐怖的动作:伸出一条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带分叉的灰色舌头舔了一口小叮当,又咂咂嘴,似乎在品味着。

温蒂举起树枝,狠命朝它的头部打去。

它轻盈地一跃,躲开温蒂攻击的同时,跳到了一棵树干上,像青蛙、又像蜥蜴般依附着,朝温蒂继续狞笑,然后一头钻进了茂密的树枝里。

“不——!”温蒂把树枝一丢,抱住了树干:“回来!马上给我下来!!”

她使劲地摇着树干——就在“蚍蜉撼树,不自量力”之类的词涌上她脑海的一刻,她突然发现,那树干远没有伦敦的那么坚不可摧,反而柔韧得出奇,摇一摇就跟着晃一晃,晃得枝叶稀里哗啦地发出让她满意的声音。

更满意的是“扑通”一声,那畜生结结实实地摔在树下,来了个嘴啃泥。

“叮当!”温蒂扑过去抓住窥谋的尾巴,想让它再次丢下仙子。

然而它的尾巴很快就不知怎地溜出了她的指间,反而是温蒂这一扑把自己摔了个大马趴。

那畜生没跑,而是回头看着她,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它肚皮下面发出一阵微弱的、可怜的叮当声。

窥谋嘲笑般地冲温蒂摇了摇尾巴,逃进了森林。可怜的小叮当正叼在它嘴里,一同消失在灌木丛中,留下一声绝望的叮当响。

“不——!!”温蒂站起身,拔腿就追。现在用飞的根本不可能,她才刚学了一点飞行,而且丛林太茂密了,飞也不现实。

但她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那灵活无比的肉食动物很容易穿过各种障碍,就像逃出她的指间那样轻松。

温蒂像运动员似的跃过倒伏的大树干,低头钻过一簇簇藤蔓,竭力不让那猛兽离开自己的视线——可惜她的速度要慢得多。那窥谋和影子一样黑,在森林中与其说是飞跑,不如说是奔流,像水那样奔流,几乎没发出一点儿声响,只有偶然的噼啪声。

她突然冲进了一片陌生的、炎热的林中空地,那是一处空旷的山顶,干燥得几乎要蒸发掉任何维持生命的希望。太阳不再是一只快乐的柠檬,而是一枚燃烧的火球,仿佛带着一种物理力量般,粗暴地蹂躏着这里过分接近它的土地。温蒂转过身,想寻找窥谋的踪迹。但是龟裂的地面没有任何脚印。空地的边缘都是垂死的、枯黄的树木,哪里看着都一样。

窥谋已经无影无踪了。

“小叮当?”温蒂喊道:“小叮当!!”

“不……”她自言自语着,疯狂地转身观察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周围。

“不——!”她的声音在丛林中显得那么低沉,似乎无法穿透恶臭熏天的空气。

“小叮当——!!”

丛林只剩一片寂静。

第二十一章 温蒂的影子

一个人如果恐慌起来,就离彻底放弃不远了。

温蒂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但也差一点就要倒在地上哭泣。那将是一切的终结。

如果她坚持跑,但又跑错了路,她只会离猛兽和仙子越来越远。

如果她选择回头寻找线索,那又是浪费时间。

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冷酷的画面:那黑黢黢的、难以名状的生物拦腰一口,咬在小叮当的肚子上,紧接着就发出了残忍的嘎吱声。

“小叮当——!!!”她尖叫着,直到声音沙哑。

还是一切寂静。

温蒂强忍着抽泣,揪着自己的头发——她该怎么做?如果是一个英雄会怎么做?彼得潘会怎么做?她为自己描写英雄情节或者紧急时刻抛出的杀手锏都到哪儿去了?

那畜生——窥谋——到底是怎样的恐怖生物?

至少之前的水晶怪物还是有一点温柔的,对于迈克尔相对单纯的头脑来说,根本设计不出窥谋这样精密的生物来。就算是约翰,也绝不可能有这么邪恶的念头,尽管他表面一脸的学究气,但他私下里和姐姐一样爱着仙子们,还喜欢构思仙子们会使用什么样工具来应对森林里的生活。

“什么样的孩子会想象出吃仙子的猛兽,想象出能把可爱的仙子生吞活撕的猛兽呢?”她带着哭腔自言自语。

除了达令三姐弟之外,还有其他相信梦幻岛的孩子……

其他以毁灭仙子为乐的孩子、仇恨美好事物的孩子……

或者不相信美好的存在,只认为“残暴者生存”的孩子……

他们会是什么样的孩子——他们的生活经历是什么样的?

想到这里,温蒂不寒而栗:“我该怎么办……”

当如此可怕甚至更可怕的怪物在她自以为安全的童话世界里游荡时,她该怎么办呢?

这时,她突然注意到自己的影子。

那黑影一伸一缩,仿佛在上蹿下跳,只是没能挣脱温蒂的脚罢了。它疯狂地挥舞着胳膊,想引起主人的注意。

“这……这是什么意思?”

影子弯下腰,拽了拽脚踝部位,又伸展双臂做了个飞翔的姿势,朝森林深处指了指。

“你想……天哪,你想我放了你,然后你去找小叮当?”

影子使劲点了点头。

“你觉得你能找到她吗?”

影子又点了点头。

“但就算你找到了她,我又没来得及赶到,你怎么救她?”

影子拼命摇头,又指着脚部,仿佛在说:没时间啰嗦了,快放了我!

“好吧,恐怕别无选择了,对吧?”

影子使劲点了点头。

温蒂弯下腰,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双手放在左脚上,做着解开鞋带的样子。

不用她调整动作或变换手势,那影子的一条腿就完全自由了。一阵无力感袭来,让温蒂恶心欲吐,即使是站着都觉得筋疲力尽。

释放影子竟然如此简单,又如此不简单。温蒂意识到,在梦幻岛上,影子不仅仅是光的把戏,也不仅仅是模仿身体的动作。深深地埋在温蒂心里的某些东西,就蕴藏在她自己的影子里……

“你会回到我身边的……在你找到她之后,对吗?”她问道,伸手去摸另一只脚。

影子耸耸肩,摇了摇头。

那意思是:来不及了!快点!

来不及停下来思考,来不及考虑后果了!

“为了小叮当!!”温蒂严厉地对自己喊了一声,解开了影子的另一只脚。

顷刻间,那影子消失在密林中。温蒂也随即瘫倒在地上。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精力并没有完全流逝。她还能动,还能站起来——就是稍微费点儿劲。

“我好像得了重感冒,”她大声说着,激励着自己:“那种心理上的感冒,不过还好,打不倒我。彼得已经足足四年没有影子了。这一个小时我当然可以坚持。”

她做了一些伸展运动,对自己身体的反应感到满意——确实比解开影子之前要虚弱一些,但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她只希望影子真的会照她说的去做。不管梦幻岛还有什么未知的魔力,那影子毕竟还是她温蒂的影子。温蒂一直是个单纯、善良、诚实的女孩子,她的影子也总不至于良心泯灭吧?

除非温蒂所有不那么好的一面,都蕴藏在她的影子中。

就像她出卖了彼得潘的影子那样……

温蒂花了很长时间也没从这些压抑的想法中挣扎出来。突然,树林里传来诡异的、不祥的撞击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疯狂地来回摔打着,扔进灌木丛,再捡起来,再扔出去……

那……是最微弱的叮当声吗?

“小叮当!!”

温蒂尽可能快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运动过去。

她不得不时而停下倾听,时而朝正确的方向重新跑动,时而被什么植物绊倒在地——就像那些英雄们在树林里追逐时那样。

像所有优秀的英雄一样,她最终找到了对手。然而,看到这一情景时,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那头窥谋就像狂犬病发作的狗那样疯狂地折磨自己,它咆哮着,甩着脑袋,一头朝树干撞去,又像油那样从树上流下来,如此往复。

(译者注——人类历史对狂犬病的记载古已有之,无法通过狂犬病这一线索推断故事发生的时间。)

小叮当还被它的爪子握着。

温蒂四手四脚、蹑手蹑脚地爬上前——可它好像根本没看见她。

温蒂不小心压断了一棵树枝,惊得那猛兽跳起来,却朝相反的方向望去。

温蒂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顾不得那么多了。她继续悄无声息地靠近它,直到……

她一把抓住窥谋的后颈。

这回温蒂学精了,她一手掐着窥谋的后颈,一手抓住它的腹部,拼命地把它甩来甩去,不给它任何施展“缩骨功”的喘息之机。

那东西嚎叫着,咆哮着,嘶嘶作响,疯狂地反抗着,又咬又踢,但都朝着温蒂相反的方向。

它那双镜子般的眼睛是那么呆滞、茫然。

温蒂终于抢回了小叮当,她随即把窥谋往地上狠狠一摔,或许本来没必要摔得那么狠的。

“小叮当——!你没事吧?”她把虚弱不堪、满身伤痕的小仙子捧在手心里,想看得清楚些。

小仙子让她心碎地点了点头。是的,小叮当在流血,但万幸的是都出自小伤口——可能是被那爪子握着、经历了那么多颠簸后的划伤而已——没有温蒂预想的那种大撕裂伤。

“它想把我带回巢穴……”小叮当喃喃地说:“它们不喜欢吃……吃新鲜的仙子肉……”

“天哪!”温蒂惊叫道。

不远处,窥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似筋疲力尽。一片黑雾——不,是影子!——从它脸上剥落下来。

是温蒂的影子把自己的身子当成面纱,遮住了窥谋的眼睛!

那猛兽摇了摇头,眨巴眨巴眼睛,一对小镜子又恢复了闪闪发亮。它给了温蒂一个恼羞成怒的眼神。

温蒂护着小叮当,对它嘲弄地吐了吐舌头。

窥谋纵身跳进灌木丛,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了——这次连它那尖酸刻薄的鸣叫声都没有。

温蒂的影子得意洋洋地舒展开来,高高地站着,双手叉腰。她的脚趾碰了碰温蒂的脚趾,温蒂顿时感到能量和力气重新注入了她的身体。

“聪明,真聪明,”温蒂叫道:“你让那畜生看不见了!”

影子鞠了个躬……

好像在冲温蒂行礼……

然后它一下子就溜走了……

就像刚才那头窥谋那样消失在树林里,但还要更高——消失在树冠上,不仅是字面意义上,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无影无踪”。

温蒂感觉被绊了一下,但并没有摔倒。

“我想我早该料到……”她喃喃地说:“……不会白白帮我的。”

“你为了救我,舍弃了自己的影子……温蒂,勇敢、高尚的温蒂……谢谢你!”

不顾自己的伤口在流血,小叮当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位人类女孩。那目光里不仅是感激,还有关怀和怜惜。

“可我也没别的选择了呀……”温蒂觉得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累。

“尤其是……我还伤害过你,温蒂……”

“你倒确实打过我一顿……”温蒂苍白地笑了笑:“不过,别客气啦,小叮当,你不还救过我一命嘛……”

“可我不值得你这么救我。现在,温蒂,是我连累你回不去伦敦了。”

“什么?!”温蒂震惊地问。

真有趣,起码她发现自己还会震惊,尽管她在没有影子的状态下已经累瘫了。

“你不能就这么回伦敦,你已经是没有影子的人了。”

“那又如何?彼得潘还不是把影子留在了伦敦,他照样能回梦幻岛不是吗?”

“不能这么比。彼得潘差不多算是仙子,但你是人类。在梦幻岛没了影子无所谓。但在伦敦就不一样了。你们的世界要严苛多了……总之,是我对不起你,温蒂。”

“可我不想回伦敦!”温蒂抗议道。

她感觉自己口不对心了。如果她真不想回伦敦,她就不会在一开始就要求海盗“再把她送回家去”。

现在她对能不能回伦敦的忧虑突然深了一层。

难道再也见不到迈克尔和约翰了?

难道再也见不到妈妈和爸爸了?

难道再也见不到娜娜、甚至“魔鬼般的希斯堡双胞胎”了?再也见不到那灰色的烟囱、灰色的房顶和灰色的云雾了?

小叮当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温蒂,你为了救我,付出的代价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

“好吧,但我现在不能去想那些,”温蒂坚定地对小叮当说——也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必须救出彼得的影子,拯救梦幻岛。在梦幻岛的一切都化险为夷之前,我不能回家!所以我们要先去‘隐藏半’……哦,不,应该是‘吟唱半岛’。可你的伤……没事吧?”

小叮当点点头,她的目光里满是惊讶和敬佩。

“可……那个半岛离这里很远吗?说实话,我有点儿累了……我一个女孩子家家,又经历了那么多冒险,真的受不了……我……我真想好好睡一觉。”温蒂已经浑身发抖了。可她咬紧牙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强一些。影子的分离加重了她的疼痛和疲劳——这与仙尘带给她的感觉完全相反。

“路上睡吧,我们都这样。”小叮当说。

温蒂一想到有翅膀的小仙子在高高的天空里,裹着柔软的云朵睡觉,就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她自己这么做就未必了。恐怕她会一头栽进雷雨云中,或者掉下悬崖,甚至摔到某种可怕的掠食动物的血盆大口里。

“哦,不,小叮当,我想我做不到。我怕会掉下去,或者撞到什么东西上……”

小叮当笑了:“你放心睡吧,有我看着你呢!”

“真的吗?如果你看着我,我就不再害怕……对不起给你带来那么多负担。我真是一个又大又丑的人类,一点用都没有……”

小叮当仰天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舒心。她抓住温蒂的手,把她拉到空中,飞向夜幕降临的苍穹。

第二十二章 太初之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说不定是半天甚至一天——真是难以名状。

壮丽的落日在梦幻岛上空挥洒着最后的光芒。深紫色的云朵在地平线上滚来滚去,给它们的边缘滚出了一圈火烧般的橙色,就像被锤炼的铁。第一批星星带着困惑现身于还不算太黑的天空中,犹犹豫豫地漂浮在头顶上那片绿松石色的海洋里。

小叮当不时地爬升、停顿、俯冲……就这样循环往复。突然,她高兴地牵着温蒂的手,指着前方给朋友看——很明显,仙子需要的东西找到了。

那是一股平静的热风,把温蒂整个人包裹在它的怀抱里。之前耳畔呼呼作响的风声立刻消失了,仿佛国王驾临广场,人群顿时鸦雀无声。里面出奇地温暖,散发着一种似乎不是来自梦幻岛丛林的气味,但不知怎地却很熟悉,好像……好像是达令太太出门前亲吻女儿时的香水味。

温蒂毫不费力地蜷缩在这张看不见的床上,尽管她在疲倦的眨眼间看到了许多让她迷惑不解的景象,但她还是很快就睡着了。没有干净的床单,没有温暖的炉火,没有柔软的被子……她只看见一片空旷,看见空旷中模模糊糊浮现的树林和山,但即使这样也不能阻止她昏睡过去。

从字面上和象征意义上说,她整夜处于“漂泊不定”的状态,小叮当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后来,小叮当轻轻拽了拽她的耳朵,把她唤醒。温蒂不满地抬起头,发现太阳快要升起,她好像睡了整整一夜。更惊喜的是,仙子抱着一个大得出奇的、红宝石般的什么果子递给她。是的,在温蒂自己构思的故事里,那些被困在荒岛上的英雄都会找些水果解渴充饥。

温蒂挣扎着爬起来,她身下没有任何硬硬的床板那样的触感。

“谢谢你,你真的太好了。”她拿起那颗红宝石果,用一个她在梦中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摘掉它的果把儿。它顷刻间分成了大小相同的十瓣。“小叮当,你想来一瓣吗?”

小叮当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但她还是拿了一块,立刻把小小的脸埋进苍白的奶油般的果肉里,咬了满满一大口,又尽量小心地不让果汁溅到脸上。那动作像一头小小的猛兽,又有点像一位文雅的淑女。

她们聊了那么多话,但小叮当没说一个字。事实上,她大部分的语言还是打手势、使用面部表情和身体动作。

这些肢体语言不是平常人们说话时伴随的手势,温蒂想,而是仙子本来就是这么说话的。当然,仙子也可以不通过任何肢体语言,仅用嘴巴来说话,照样吐字清晰、口齿伶俐,和人类没有区别——应该说,和那些说话时身子纹丝不动的训练有素的淑女一模一样。

(译者注1——西方人说话的时候更喜欢伴随着手势。这是他们的习惯。)

(译者注2——在本书的设定中,仙子有两套语言体系。)

在使用肢体语言的时候,小叮当显得那么精力充沛,但又举止优雅。温蒂一边吃,一边扭头朝背后的东方望去。她通常不喜欢日出,因为日出意味着差不多要起床了、要结束美梦了,也要用喧闹和忙碌结束屋子里的宁静、让她不得不爬起来伺候各位性格不同、说话态度不一的家人。

伦敦的日出从来都不壮观,只是一团淡淡的发黄的雾。也许在一个真正晴朗的秋天,在达令家东边、街道东边、公园东边、什么什么的东边……有机会能目睹旭日初升。

现在,连续两天,温蒂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日出——尽管那是梦幻岛上的日出——首先是太阳还没登场前的一派虚假的黎明,有点像著名女歌手走上舞台之前,观众充满期望的喘息声。

随着时间的推移,柠檬味儿的太阳终于升了起来——早晨的太阳热得出奇,第一缕阳光几乎是结结实实地甩在温蒂的皮肤上。

透过这一切,空气和阳光开始出现一种奇怪的振动。

起初,温蒂无意识地认为那声音是下方的海浪在拍打岸边,也就左耳听进去右耳冒出来。但很快她发现,身在如此高度根本不可能听见海浪声,而且她们的下方并没有海滩。

她开始思考那声音是不是在表达什么有意义的文字,但她只听到了“哦……喃……喃……喃……喃……哦……嗯……”之类的、甚至不知该用什么拟声词来形容的声音。

看着温蒂皱起眉头的样子,小叮当笑了:

“我说什么来着?吟唱半岛,吟唱,懂了吧?”

“哦,对对对,不是‘隐藏半岛’。这就是半岛在吟唱啊!太奇妙了!可具体是什么东西在发出……那些声音呢?”

小叮当耸耸肩,似乎对这个问题或话题不再感兴趣了。她拉了拉温蒂的袖子,指着下面。就在她们的正下方,在梦幻岛丛林外围,有……有一堵惨白的“高墙”。

一堵云朵构成的高墙,灰色的、白色的、米白色的、蛋壳色的,还有介乎它们之间不知算不算有颜色的云朵,不健康地挤成一堆又一堆。薄雾仿佛要刻意抓握什么东西的手指,扒拉着树或岩石,吃力地攀爬着、蠕动着。

但有些地方,薄雾从该有的位置突然消失了,露出清晰可见的树叶和下面的地貌来。令温蒂惊讶的是,雾气的抠动和抓挠,似乎没有改变它后面的那个世界,树还是树,叶还是叶。

雾气里面似乎总有什么东西不对劲。那淡淡的橙色、还有赭石色……应该不是来自此刻在梦幻岛上空闪耀的太阳,也许是来自另一颗星、另一颗灰褐得郁郁寡欢的星。温蒂颤抖起来。海盗很粗暴,水晶怪物很野蛮,美人鱼也很阴险……但目前,她可能要面临更可怕的东西。

小叮当朝下指了指,往下飞去。她的身体像钻头那样一边旋转,一边降低高度。

“为什么要这样?”温蒂拼命想跟上,可她头朝下的时候,飞扬的裙子就一个劲儿要包住她的脸。她只好把裙子使劲地夹在大腿中间:“难道我们不能从雾气下面飞过去吗?”

“我们不可能直接这么飞进‘太初之地’的!”小叮当解释道。

“我就觉得不会那么容易。”温蒂叹了口气说。她着地的姿势相当优雅,动作也相当缓慢——就像小叮当那样,先让脚趾着地。真是一回生,二回熟。

两个女孩不情愿地看着她们面前让人压抑的雾气,仿佛看着一团让人毛骨悚然地缠绕在一起的什么蛇的身躯——衔尾蛇,或者尘世巨蟒。

(译者注1——衔尾蛇,是宗教、神话或炼金术领域的常见符号,即一条蛇衔着自己的尾巴,带有“无穷尽”的意义。有说法是,19世纪的德国化学家凯库勒就是睡觉时梦见衔尾蛇,才猜想出了“苯环”的结构,而且在高等数学中,表示“无穷大量”的符号“∞”就源自衔尾蛇的样子。)

(译者注2——尘世巨蟒,又名“耶梦加得”,原文是【Jörmungandr】,是北欧神话中衔着自己的尾巴、环绕着世界的大蛇。有说法是,它与著名的雷神搏斗,同归于尽。)

仙子女孩和人类女孩这么一小一大两张脸上,都有着一模一样的表情——惊奇、怀疑、强迫着鼓起来的勇敢。

小叮当试探性地把一只戴着什么小饰品的脚趾探到雾气里,又突然缩了回来。

“我不想提出任何不愉快的建议,”温蒂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礼貌地说:“可是,既然你说过不能直接飞的话,那么……如果你不觉得没面子……也许你不会反对坐在我肩膀上吧?这样我们就能平等地共同进退,一起面对任何挑战。而且你也不会被踩到,我们彼此不会走丢,或者……”

但是仙子已经飞到了她的脖子上——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她优美地栖身在温蒂的肩膀上,抓着一绺棕色的头发——不是缰绳,她没有用力拽,只是保持平衡和安全。

“很好。”温蒂说,她扬起下巴,虚张声势地表现着某种严肃——掩饰着她因为能亲密接触仙子的那种激动——她感觉皮肤上压着一点点最轻微的重量,偶尔还能感觉到仙尘洒落下来的短暂热度。

她们一起迈入浓雾中。

温蒂首先感到雾气既不潮湿,也不寒冷,反而热烘烘的,好像比土地还要热——这大大出乎她的预料——但她们没有闻到烟味,没发现任何在燃烧的东西。

奇怪的声音从她耳边流淌而过,好像是喃喃低语。远处有什么东西在砰砰作响。那是一种有节奏的拍子,可她无法确定它的具体方向。

单调的黄、乏味的白、冷漠的灰,完全包裹了她,完全掩盖了世界。没有距离感,也没有纵深感。她闭上眼睛——既然没有东西在暗中碰撞她,也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眼前豁然开朗: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痛哭一场后干涸的泪水。说不定,雾气也没有完全消失,只是不再笼罩地面,而是高高地飞升起来,与一片似乎失去了任何颜色的天空一道,形成一个苍茫的穹顶。

她们站在一片像是大沙漠的地方。

虽然温蒂是个城市女孩,从没亲眼见过沙漠,但她毕竟读过很多书。只不过眼前的沙漠不像埃及或其他地方那样还能让人提起兴趣,没有波浪般连绵起伏的沙丘,只有不同颜色的一道道沙子,这里一道浅白,那里一道淡黄,再远处被诡异的灰色粗暴地打断了这种层次感。远方红宝石颜色的峭壁似乎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深深嵌入了地面。

还有纷乱的石头,小的如鹅卵石,大的如砌墙砖——只是形状和颜色都不对——还有一些纯黑的圆石头毫无章法地散落在其间。无数平坦的红色岩石似乎解释了周边地貌的一派淡红。

贴近地面的还有一些奇怪的小植物。虽然温蒂不喜欢对这些东西强加主观看法,但它们真的很难看——枝节丛生,棘刺密布,紧紧地簇拥在一起,吝啬地抽出寥寥几片颜色黯淡的叶子,看起来已经失去生机,但显然还在顽强地把持着生命。这里找不到一棵仙人掌,没有那些像某些语言的字母那样的圆桶仙人掌。

(译者注——圆桶仙人掌,又叫桶型仙人掌,生长于美国和墨西哥,内部有汁液可以饮用,是沙漠中探险者们的救命稻草。但如果你身处这一环境,记得挑选肉质柔软的圆桶仙人掌,而且只嚼出里面的水分,未必需要把渣吞下。因为人体处于缺水状态的时候,再吞下食物的话,就会进一步耗费体内的水去消化食物。)

似乎让人挺失望的。

高大怪异的巨石,就像大大小小的尖塔点缀着大地,也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巨人搭起的保龄球瓶。它们比一般的大楼还高,但很窄,带着红色、白色、棕褐色条纹,就像被吸得半干、发黄的甘蔗渣。

(译者注——保龄球运动起源于公元3-4世纪德国的“九柱戏”,大概在1800年之后成形。)

一阵风烘得温蒂的鼻腔几乎要熟了。沙子沾满了她裙子上每一处褶皱和破口,还想往她的眼睛里飞——那甚至不是一般的细沙子,而是英国海滩上那种微型多面宝石般的大颗粒。

再往远处,温蒂似乎看到了前所未有的远方——仿佛大脑也因为处理那么广袤的范围概念而累得一个劲儿提意见——在家里,甚至在乡村,总是有建筑物、树木或山丘遮挡视线;可在这里,只要她目光所到之处,似乎都是边疆,似乎也都没有边疆。

她感到头晕目眩——完全暴露在宏大、明亮但又死气沉沉的天空下和无边无际的平坦沙漠、红色的岩壁和象棋般耸立的巨石面前——除此之外别无所有——她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是。

何况她还失去了影子。

仿佛被这一切彻底征服,温蒂一下子双膝跪倒在地。

“不要!”小叮当在她肩上喊道:“你看你的裙子都湿了,还沾满泥浆!”

“什么泥浆?”温蒂嘶哑地问:“开什么玩笑?小叮当……你不是热糊涂了吧?”

“热什么热?!这里又冷又湿又泥泞,到处都是冒泡的泥浆啊!”

“泥浆?”温蒂环顾四周:“这里不是大沙漠吗?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吗?”

小叮当似乎有点不舒服地在她肩膀上欠了欠身子:“这里是个大泥潭啊!看不到边儿的泥潭!死寂的世界!除了泥浆冒泡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不知道我们俩谁看到的景象是真实的,”温蒂喃喃地说:“你说这是不是太初弄的什么鬼把戏,把自己藏起来,不让我们找到它们,也不让我们找到彼得潘?”

“它们是梦幻岛上最强大的存在,它们就是梦幻岛,”小叮当阴郁地说:“它们没必要躲我们。”

“这个‘太初之地’会经常出现吗?小叮当,你以前见识过这般阵势吗?”

“我没见识过,见识过的也从不说。”

“哦……”温蒂咬了咬她的嘴唇。在这种地方,即使是喊话,听起来也是那么苍白、微弱、无力,仿佛在低语:“如果这都是真的,那么据我所见,根本就没有彼得潘的踪迹,也没有任何其他生物。你呢?”

“我除了泥浆,啥都没看见!”

“嗯。你抓稳,我们继续走走,看看有没有什么新发现。我们回头看看这个地方,好记住出路……”

她强迫自己站起来,朝身后看去。使她宽慰的是,空气——或者说整个现实场景——似乎在振动,风儿把苍白色和暗灰色揉成碎片,随它一道带走。远处深绿色的丛林影影绰绰。

“好,挺好的,”她说着转身往深处走:“我们可以用那三块石头记住这个位置,就不怕迷路了……啊!”

就在离她们不到六米远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红橙相间、边缘参差,图腾柱般指向天空。它的顶部仿佛被打磨过,呈现三个植物球根状的形象。只要有一点想象力,温蒂就能分辨出是脑袋,也许还有脸——那是一种茫然的、原始的面孔。

“小叮当,”她悄声说:“你看到没?”

“看到了,泥浆不断往外冒,越来越高,变成三个特别难看的、好像雕塑那样的东西,仿佛在流血或者流汗,但流出的只有泥浆。”

温蒂松了一口气——只是稍微松了口气——她和她的朋友看到的,似乎是同一件事的不同版本。她面前的石像怎么看怎么可怕,不论是大小高度,还是那种突然涌现的状态。

“你来干什么……”

但凡看起来有点像脑袋或脸的东西,都根本没动,也没有发出声音,但就是凭空出现了那句质问的话,回荡在苍茫死寂的大地上。毫无疑问,这是太初在问话。

“劳驾……”温蒂习惯性地行了个屈膝礼:“我们是来找我们的朋友彼得潘的。你看见他了吗?”

一片沉默,可怕的、让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仿佛是一切的终结降临一般笼罩着沙漠。

温蒂等着……等着……

燥热的风吹过她的耳畔,她感到小叮当的指甲深深地抠进了她的皮肤里——仙子不是不满,也不是催促,单纯出于紧张。

“对不起,”她主动又问了一句:“你看见彼得潘了吗?他大概和我一般身材,穿绿色的……”

“彼得潘来过这里。现在他已经走了……”

“啊!你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吗?或者他去了什么地方?你给了他一个新的影子吗?”

似乎她问得有点儿多了。

尽管眼前的地形地貌没有变化,但温蒂还是感觉到太初的不耐烦。

“我们不想关心那男孩的问题。我们把他打发走了。可你为什么在这里?从年龄看,你不是梦幻岛上的人……”

“如果我因为年龄太大而不被允许逗留,我先请求你们的原谅,”温蒂说着,连忙低下头去:“只要我能帮我的朋友找到她的朋友,再帮她的朋友夺回影子,打败海盗,粉碎未知的阴谋,我就马上离开梦幻岛!”

她听到一种奇怪的“无声之声,”好像空气在颤抖。

“年龄不是我们定的规则,只不过是你们这种另一个世界的人弄出来的规则。我们不制定什么规则,我们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是人类在根据他们荒诞的想法,试图命名、规范和塑造这片土地。多亏了你那些荒诞的梦想,我们这个世界生生不息,直到永远。”

“我……不……明白……”

“我们曾经和世界是一体的,我们就是世界。但后来,有了人类。最开始,他们的梦想很简单,但很快就出现了各种思想、规则、法律、理论、感情、愿望或者希望。现在,你们有了你们的梦幻岛。根本上是因为,孩子们的梦想是最强烈的。除了这片还能归我们掌控的地方之外,孩子们的梦想无处不在,也终究形成了梦幻岛。而我们,我们就是世界的太初。”

“哦……可这不是很可爱吗?”温蒂问:“有仙子,还有美人鱼——尽管它们也有邪恶的一面——还有无拘无束的飞翔、伟大的龙,还有月光下美丽的海滩,不是吗?这就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神奇世界,梦幻岛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梦想的产物,在他们长大、忘记这些梦想之前,就塑造了梦幻岛……”

“休要狂言!”太初打断了她。

“温蒂·达令,你应该知道,你和你的两个弟弟,不是唯一通过梦想去塑造梦幻岛的孩子!”

温蒂被这句话的力量逼得生生跪了下来。她捂住耳朵,尽管和她说话的根本不是什么声音。

当她再次往上看时,岩石的结构已经改变了。似乎多了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但压迫感更强烈了。

“有些孩子,尽管他们确实是孩子,可他们的心灵被仇恨所扭曲,他们所梦想到的,也只有仇恨……

“有些孩子,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平平安安、不被打骂地度过今天……

“有些孩子,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吃一顿饱饭而已。想到这一点,就足以让他们在梦中笑得那么甜……

“有些孩子,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爸爸妈妈还活着,或者起码还能在梦中和他们远去的灵魂相见。

“有些孩子,他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重返校园,有机会学知识学文化、有机会和同学们在一起快快乐乐地玩儿……

“温蒂,你看到的梦幻岛,只是你和你两个弟弟所想的而已。梦幻岛上还有其他角落你没看到。在那里没有什么仙子或美人鱼,只有对一顿饱饭的渴望,对能喝上干净水的渴望,对不受打骂虐待的渴望。甚至,还有可怕到出乎你想象、出乎你能形容的怪物,只需看它们一眼,你就没命了。”

太初这番话,让温蒂的耳朵和大脑一片寂静,仿佛她的心也不再跳动。

其他孩子的梦……原来是那样……

“还有窥谋……”她喃喃地说。当然,但窥谋肯定不是她这种还有条件能和弟弟们一起玩、和爸爸妈妈一起喝茶、欣赏窗外雨景的孩子想象出来的。

但温蒂知道,确实有这么些孩子——她绝不忍心去想的孩子。

孤儿、乞儿、弃儿、被殴打的孩子、被强迫接受包办婚姻——甚至连被放逐到爱尔兰的机会都没有——的孩子。

他们或许只希望能有个地方住,每天有吃的,冬天有暖气。不然他们为什么梦想着能有个彼得潘来拯救他们呢?

“我……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太初沉默不语。

“真对不起,我从来没……我还没……我还是没看懂梦幻岛,也没看懂我生长的那个世界……”

“但你对你生长的那个世界,又付出了多少关心呢?话说回来,你对梦幻岛的世界又有多少关心呢?现在,那个疯狂的海盗头子想摧毁整个梦幻岛,而不是直接一走了之。他会抓住彼得潘,强迫他目睹这一切。这是对彼得潘最惨无人道的酷刑。”

“我明白,所以我来了。但我不知道我该……”

“虎克船长是你们故事里的大反派,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产物。现在他想彻底毁灭我们的世界了。”

“我不是故意的……那只是故事桥段而已……可你们难道不能阻止虎克吗?”

“我们阻止不了他,他可是你们的产物。”

“那我去阻止!”温蒂急不可待地喊:“你们想让我怎么做?告诉我吧!”

一片死寂。

温蒂平时几乎不怎么出汗——她走路的速度从来都不快,而且在最热的季节里,她也是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现在她感觉浑身冒汗,额头湿漉漉的,腋下也黏糊糊的。

可那不是因为沙漠的炎热。

“我可以走了吗?”她问道。

也许她和仙子该走了。也许太初该说的都说完了。但就这么抛弃这些……生物……不管它们是什么,似乎不太礼貌,感觉就像鲁莽地抛弃了当地的国王或女王那样。

“对不起,请原谅我的愚蠢。来到梦幻岛,我学到了很多,”温蒂壮着胆子,继续吐露交织着汗水和紧张感的话语:“我来这里是为了冒险——也许我是错的——它比我梦想的世界要复杂得多:似乎不想当海盗的海盗、不得不隐藏真实自我的女孩、专吃仙子的怪物、会为了几个水果就彼此争斗的美人鱼……还有虎克船长,我要为他的疯狂计划负责吗?”

“梦幻岛是对你们世界的反映。”太初说道。

温蒂原以为太初再也不会说什么了。这么幽幽的、平静得甚至平淡无奇的一句话突然冒出来,着实把她吓了一大跳。

“你先拯救这里,再回到你生长的那个世界,让它变得更美好,或许这样也能让梦幻岛变得更美好。”

“我?救……救两个世界?天哪,我连我自己家里的事儿都解决不了!所以我才来的!”

“你来梦幻岛,不过是出于被迫要长大、被迫要去远方或者其他和你父母不和的事情,对吧?你难道做不了别的事情了吗?你难道不能为你自己做点什么别的?或者为了其他和你一样、和你不一样的人?”

温蒂真没想到会经历如此一番谈话。她还以为太初会生气地朝她投石头,把她砸得扁扁的。

“我只是……我啥都不是,也啥都做不了。我甚至不能违抗我爸爸……”

“不见得吧?”太初催促道:“快去,时间不多了,为了梦幻岛,也为了彼得潘!”

沉默了一会儿,气氛仿佛泛起了涟漪,温蒂意识到这意味着太初的心情正在变化。

“再见了,温蒂,尽管你不是孩子,也不是成年人,更不算是英雄或什么反派。再见了,仙子,或许你也不算仙子,但更不算人类……”

温蒂眨了眨眼睛,发现巨石凭空消失了。它后面的地形地貌也在重新排布,变得似乎越来越单调。

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小叮当觉得现在可以安全地飞离温蒂的肩膀了——就像一只紧张的蜜蜂一样在她庞大的朋友身边绕来绕去。

“这……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而且……”

“……很可怕。”她终于找到了最符合她心情的那个词儿。

小叮当点点头,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我们真的必须离开这里,现在就连这个世界的神灵都在担心它被毁灭,看来事态非常严重啊!我本来还觉得应该先找到彼得潘,再做下一步。但也许我们要改变计划,先打败海盗再说。何况,找海盗应该比找彼得潘容易多了。叮当,你怎么看?”

(译者注——这里温蒂喊的是简称“Tink”而不是“Tinker Bell”。故而借鉴了《神探狄仁杰》中的经典台词“元芳,你怎么看”。李元芳是狄仁杰的得力助手,武功盖世,忠心耿耿,但历史上并无此人。)

但仙子没有回答,而是往后拽着温蒂的头发。

温蒂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她顿时害怕起来。

然而,越怕就越来。

梦幻岛那熟悉的景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看不到边的大沙漠。

第二十三章 大沙漠

“哦,不……”温蒂轻声道。

即使她已经猜到了,即使她现在亲眼看到了真相,她仍然掉进了多年以来的孩子气习惯——希望已经发生的灾难没有发生,就像否认花瓶摔碎了,否认舒芙蕾在被她端给妈妈和爸爸之前就掉到了地上。

(译者注——舒芙蕾,原文【soufflé】,一种法国式糕点,这个词是法语。可见,英语融合了很多种语言。)

她和小叮当被困在了沙漠里,和梦幻岛的其他地方完全隔绝开了。

温蒂小心翼翼地回到她以前在脑子里做过标记的位置,她用三枚逐次增大的红色石头在那里排成一行。她弯下腰,试着去感受一丝潮湿的空气,一丝凉爽的海风,一丝刺鼻的丛林味儿。

可那里什么发现都没有。

小叮当在温蒂头顶飞来飞去,跟着温蒂一起看。然后,她飞得更高、更远,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查看着,那动作真像蜻蜓在捕猎,只不过,要猎的是一条出路。

“你发现什么没?”温蒂尽量保持着语调里的一种信心。

小叮当耸耸肩、摇摇头。

“要么这样,我也知道你不愿对这个地方有所不敬。但既然太初让我们自己面对命运,那你可以……试着……尽量飞得更高,飞到……可能云端那么高?毕竟站得高看得远嘛!”

小叮当不情愿地点点头。

她认真地深深吸了一口气,腾空而起,扑向惨白的深空。温蒂不得不手搭凉棚,才能勉强看到仙子越来越高,就像一片扶摇直上的风筝,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

温蒂知道小叮当没有消失,她只是飞得太高。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始担忧。她捂着头,开始做她最习惯的咬嘴唇的动作。好不容易,仙子回来了,就像一颗从树上掉下来的橡子。温蒂伸出手,小叮当感激地落在她的手心里。

“怎么样?”

小叮当摇摇头,一副迷惑不已的样子。她一手捂着头——就像温蒂刚才那样——另一手指着四面八方,又做了个环顾四周的动作,然后皱眉头、眯眼睛,最后还是她惯常的耸肩。这套动作的意思就是“除了泥潭,什么都没看到,仿佛延伸到天边,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这么个大泥潭。”

“这怎么可能……”温蒂脱口而出,与其是在和朋友争辩,不如说是在和现实争辩:“我们明明是从梦幻岛的其他地方飞过来的呀,这里只是梦幻岛的一角,没那么大呀!”

小叮当看了她一眼。

“好吧,好吧,我看也是,这种地方不能用常理来解释,”温蒂叹了口气:“在确定了我们要拯救梦幻岛之后,太初就把我们困在了这儿。说不定,他们是故意考验我们,看我们怎么找出路。既然如此,从逻辑上分析,太初自己又去了哪里?我到处都没看到巨石——对于你来说是泥堆——难道他们钻进地里去了?小叮当,你怎么看?”

(译者注——这里温蒂说的是全称“Tinker Bell”。)

仙子耸了耸肩,点了点头,噘起了嘴唇:“或许有点道理。”

“那好吧,我们去那边的峭壁。也许有一个秘密峡谷藏在太初的窝里呢。比赛看谁快哦!”温蒂说着,抬起双臂要飞起来。

什么都没发生。

“飞呀,想想快乐的事啊!”

她的双脚仍然牢牢地踩在地上。

小叮当皱起眉头。

“天哪……”

仙子围绕着她的人类朋友盘旋而上,为她撒下更多仙尘。然而其中大部分都被灼热的风吹走了,化为成千上万的闪光点,给干旱的土地上空平添了一片闪闪发亮的云。温蒂看着那朵云越来越高,越来越分散,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浪费。”她叹了口气。

她想到了一切能想到的美好事物——甜甜的棉花糖、春天第一股丁香花的香味、在阳光灿烂的一天身处院子里的树荫下抱着她心爱的笔记本……

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要么我被吓得魂不附体,实在快乐不起来,”温蒂若有所思地说:“要么我在这种地方用不了你的仙子魔法了。”

小叮当悲伤地摇了摇头,拍了拍温蒂的手。

“算了,不管怎样,继续前进吧!”

温蒂说着,挺直了腰,对小叮当——也是对自己——点了点头,以示安心,然后开始向远方的峭壁走去。英国人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撸起袖子,咬紧牙关,直面该做的事。她也是如此。

在不寻常的沙地上行走很困难,偶尔遇到光滑的白色石路,特别好走,但又基本不朝着她要去的方向。她的腿不时蹭到某些不知是死是活的植物身上,留下的要么是浅白的小刮痕,要么是醒目的、火辣辣的血痕。

不仅是流血,温蒂还汗流浃背,只不过干燥的空气立马让汗水蒸发了,这是很严重的——在她的故事里,缺水的问题可没现在这么严重,比如这样的桥段:“英雄们在荒岛上到处找不到水,甚至连一棵能提供甘甜汁液的椰子树都找不到,更别提他们无比渴望喝到的柠檬水了……最终,彼得潘和失落的男孩们还是找到了一桶苹果酒,或者一处隐藏的泉水之类的什么……”

这里根本没有树,也没有摩西。茫茫沙漠中似乎不可能找到泉水。缺水很快就会成为致命的威胁。

(译者注——根据基督教的传说,摩西带领以色列人离开埃及,回归故土。在沙漠中,摩西为了拯救大家的性命,不惜违背上帝的旨意,用带有法力的权杖变出了泉水。他本人被上帝惩罚永世不得回到故乡。)

更不用提饥饿了……

她斜眼看了看她小小的朋友,小仙子正以同样坚定的神情飞在她身边。她小小的额头有点潮湿,有点脏,但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适。

在这更陌生的土地上,很难说时间在以什么方式流逝。目的地似乎越来越近——特别慢地向她们靠拢——但光线明暗程度一点儿也没有变。温蒂发现了一个问题,这里出现的所有影子,其朝向和大小都没有规律。比如,假设现在太阳正在“西方”——姑且这么叫西方——落下,一块石头的影子就该指向东方并且越来越长。但它旁边的灌木丛的影子小得可怜——仿佛坐在沙地上的小女孩在身边仔细地铺好一圈黑色的裙摆——似乎太阳还在正午时分的当头。也许这就是彼得被吸引过来的原因,太初可能与影子或相关的魔法有着某种神秘联系。

小叮当的影子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好像在到处指点着什么。可是,小仙子自己的动作太快了,看不出她的影子和真身之间的差别。

温蒂自己没有影子,这让她身边的土地显得更荒凉、更孤单。她发现自己正在怀念影子——包括那些不太恰当的行为,比如主动做温蒂没有做的动作。她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不是去找彼得了。它离开了主人会不会也变得虚弱?它是不是真需要她?如果她们找到了彼得,帮他夺回影子之后,她的影子会不会也随之归来呢?

还是,她的影子宁愿留在梦幻岛,在那里它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它喜欢做的事,而不愿回到伦敦,重新过上模仿温蒂无聊乏味的一举一动的生活呢?温蒂能说服它和她一起回家吗?

想到伦敦,她发现自己深深地思念那座城市又冷又湿的天气——总比她们现在所处的“大烤箱”好多了。

几分钟——也不知是不是几小时——过去了。温蒂心烦意乱,暗暗咒骂自己。时间在流逝,可她们还没来得及阻止虎克——海盗头子的邪恶计划现在已经得到了太初的证实。

“什么样的疯子会在赢不了的时候干脆毁掉一切?”她突然沮丧地咆哮起来。也许这是她的错,作为故事的始作俑者,也许被她设定为需要反复出场的坏人也会有厌倦的一天。

头发糊在眼前的滋味再不好受,但温蒂也尽量不把它们撩到脑后——因为头发上沾满的大颗大颗的沙粒会把她的脸刮出一道道红印。小叮当摘了一片又小又厚的叶子,想把它举在头上当伞——也许不是伞,对她来说可能是为了在泥地中让自己干爽一些——但不论如何,她似乎对效果不满意。最后,她咬了试探性的一小口,又把它扔掉了。

仙子脸上的表情足以阻止温蒂开始一场关于未知植物的危险、可能含有什么毒素的讲座,她哪怕要浪费宝贵的唾沫,也要把嘴里那一小口植物的肉——还有味道——给吐得一干二净。

好不容易,她们来到了红色峭壁旁边。这里巨大的岩石斜坡,看起来好像曾经是山的一部分,最终屈服于时间,风化成一堆堆的沙子和碎石。其中还有一道道曲折的峡谷,一直延伸到高原的深处。温蒂选了一道看似有希望的峡谷,指了指。小叮当点点头,她们朝下走去。

“那什么……小叮当……”又走了一段路,温蒂试探着问:“你那位小仙……呃……对不起……你之前那些仙子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贝瑞珑和……?”

“索恩。”

“哦!原来他叫索恩啊。这名字真适合他,对吧?索恩,索恩,听起来就像剑出鞘的声音……”

小叮当怀疑地眯起眼睛。

与此同时,温蒂从一片满是细沙、看似光滑的岩石上滑下。结果她的裙子又弄破了一大片。但她想都没想就把那片裙布直接撕了下来,像腰带一样系在腰上。

“索恩……他真了不起,对吧?我是说,他露面的时候虽然没那么隆重,但他穿得很得体。对吧?”

小叮当突然嗡嗡地飞过来,凑到温蒂面前:

“哎哟,我的福禄考,你喜欢上了索恩对不对?”

(译者注——福禄考,是一种花的名字。原文【phlox】,带有“火焰”的意思。)

“什么喜欢?!”温蒂气恼地说:“我都不认识他。我顶多是说他长得帅,谈吐又文雅,还有……对,还有他的耳朵也很优雅呢!”

“你喜欢上索恩了。”小叮当说。

仙子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声在峡谷中回荡——把她身上的仙尘肆意地撒进地里。这让温蒂更恼火了。她刚习惯了飞行,就又失去了这种能力,小叮当却还在拿她开玩笑,甚至浪费了大量的仙尘。

“好了,好了,别再像个校园女生那样八卦了。”

“这只是……哎哟,索恩,他本来就特无聊。而且,你跟他在一起……你还这么大个儿。”小叮当边笑边比划着。

“我只是在找点什么聊聊嘛!”温蒂没好气地说。

“温蒂,我就开句玩笑,你何必当真?”小叮当说着,拍了拍她的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假装要道歉的模样:“等离开这儿,拯救了彼得潘的影子之后,咱们俩就一起去找索恩,你对他表白。如果你去不了,我就替你把表白带给他……”

“你怎么能这样?!”温蒂气得尖叫起来。

小叮当擦着笑出的泪水。“开玩笑的!我不会的,除非你让我这么做。何况,我总觉得怪怪的。”

“我不觉得有什么怪的。我看,还是把话说清楚的好,免得又闹什么误会。小叮当,难道你不……呃……你不喜欢索恩吗?”

小叮当扮了个鬼脸。然后她认真地想了想,耸耸肩:“不喜欢。”

“你的眼里只有彼得潘,对吧?”温蒂轻轻地问。

小叮当点点头,有点忧伤。

“好吧,我们不讨论彼得潘了。可另一个女孩子呢?就是贝瑞珑,她表现得好像很了解你。她是你的朋友吗?”

小叮当皱起眉头,仿佛要啐一口,但没啐出来——她或许不像温蒂那么淑女,但更现实的问题是她嘴里没什么唾沫了。

“啊,这么说你们虽然彼此了解,但不是朋友。在我社区里也有贝瑞珑这样的女孩——我叫她们‘魔鬼般的希斯堡双胞胎’。妈妈和爸爸总是想让我多和她们在一起所谓的“长长见识”,可我宁可呆在这个沙漠里,又饿又渴,又热又累!真的……”

小叮当使劲儿点头。

“仙子总是……这么聚在一起对吧?”温蒂感觉自己和小叮当越聊越近乎了。

小叮当翻了翻眼睛:“是啊,不是摆宴席,就是搞舞会……这个派对,那个节日的……什么赏月节、新月节、丰收大会、花粉游戏还是花蜜啥玩意儿……总之就是‘舞山会海’……”

“我真的很想看看仙子的节日,”温蒂若有所思地说:“但毫无疑问,如果我自己就是一个仙子,我可能不会参加那些活动。想想在伦敦,也有各种派对、舞会啥的。我在那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可大家还嫌我话多,说我不成熟,说我幼稚……”

小叮当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但她的目光却看着别处,仿佛在思考一件事,一段往事。

“我猜你和我都没什么女性朋友……甚至,一个都没有,对吧?”

“你还真说对了,温蒂。”

“失落的男孩……呃……女孩呢?斯琪?”

小叮当耸耸肩:“失落的男孩对我来说,算是某种同伴,但不能算是朋友。”

“明白,太明白了,”温蒂感叹道:“我在伦敦也一样啊,书商……的侄子,还有热心的小贩,但都不算我的知心朋友。”

小叮当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前,眉头紧皱。

“知心朋友,在我看来,就是你可以放心地把自己的秘密说出来,而且不论你做了什么蠢事都会永远爱你的那种人。”温蒂说。

“不管你有多刻薄,还会奋不顾身地帮你、救你。”小叮当补充道。

温蒂点点头,微笑着,感觉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

前方的峡谷变得又宽又平,一直延伸到山里。路似乎很好走,但在这里,之前那些最顽强生存的植物也消失殆尽,中间是干巴巴的软土,好像是曾经的淤泥,两边则是光溜溜的卵石。

“真奇怪,”温蒂轻声说:“就像没有水的河床,应该是一条完全干涸了的古代河流。你看到了什么?”

小叮当耸耸肩:“你正走在平坦的岩石上,两边都是泥浆。你的脚越来越脏了。”

“嗯……不管是什么,听起来像是一条路。我们就往前走。”温蒂说。小叮当点点头。

一块奇形怪状看似高大哨兵般的石头镇守在路旁,它的个头比原先在沙漠里那些巨石要小得多,也比跟她们说话的巨石要小得多,下面还有一个底座。

这条路轻柔地蜿蜒着,两侧高高的岩壁则以褶皱的形式,模仿着这种蜿蜒。但附近的石头似乎都一模一样,好像她们永远在原地踏步。

温蒂觉得这次旅途比她以前走过的路加起来还要多——而且在没有影子的情况下坚持着。有时候她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了,感受不到世界的平衡了。她会像踩错了楼梯那样踉踉跄跄。她的嘴里像含着砂纸一样,疼得那么粗糙。可她又不想把沙粒吐出来——怕失去一丁点儿唾沫。自从吃了红宝石果之后,她们就没再吃喝任何东西。

温蒂向来不喜欢花太多时间去关注自己的身体功能,但她发现距离上一次上厕所已经过了很长时间。

“小叮当,我想我要休息一下。”她终于承认道。

仙子阴郁地点点头。她的头发软塌塌的,翅膀耷拉着,也没有发出一点儿叮当的声音。她们发现一处巨大的影子——但就是不知是什么东西投出来的——可以瘫在那儿休息。

“我怕我们被困住了,”她们坐在一起的时候,温蒂承认道:“是太初搞的鬼,把我们困在这么一个没有尽头、没有出路的地方。我以前的故事居然也有类似的桥段,看似康庄大道,但就是走不出困境……”

小叮当不情愿地点点头:“我看也是。”

“不要这样!!”温蒂突然尖叫起来,用她最后一点力气踹着硬硬的岩壁:“我们不能待在这里——!!我们要出去,要拯救梦幻岛!!”

小叮当没有吭声。

“你怎么没告诉我你的这个世界有那么危险?!”温蒂歇斯底里地尖叫。

“没有彼得在我身边……”小叮当忧郁地说。

“……我明白了,”温蒂的理智重新占了上风:“没有彼得在你身边,你就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她叹息着,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指按在仙子的手上:“对不起,是我的错,我辜负了彼得潘,也连累了你不得不独自面对这一切。但能和你共同面对,我不后悔!”

小叮当突然颤栗起来,她看着温蒂:

“有你和我在一起,温蒂,我非常荣幸。这不仅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

“要怪就怪那些太初,对吧?”温蒂苦笑着说。

小叮当沉默不语。突然,她使劲儿皱起了眉头。

“小叮当,你怎么了?”

“温蒂,还记不记得太初对你说的,‘你难道做不了别的事情了吗?你难道不能为你自己做点什么别的?’然后,你说你啥都不行,太初又补了一句‘不见得吧’?”

“太初说如果我可以回伦敦,去让那个世界更美好,就能让这里变得更美好。”

“关键是,然后它们就说再见,把我们抛在这儿。你说太初可能在故意考验我们。我觉得你真说中了!”

“哦……”温蒂若有所思。

一旦她平息了怒气,就会觉得有道理——就像故事里说的那样,恶人未必那么邪恶,他们可以被视为英雄最终成为英雄的某种垫脚石。看似可怕的挫折,或许就是一种考验,是检验英雄还是狗熊的试金石。

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故事桥段吗?

“也许……也许你是对的。如果我们能离开这里,我就能找到彼得,夺回他的影子……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我肯定能拯救梦幻岛!”

小叮当坚定地点点头。

“只是……”温蒂的脸沉了下来:“只是我从来没有真正去做过什么……去解决过什么问题或难题之类的。这里没有迷宫之类的智力题,也没有流氓暴徒来考验我的武功什么的。我那些英雄故事都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没错,我是很擅长缝补裙子,擅长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还擅长对着窗外做白日梦,但这些有用吗?!”

“不要小看什么白日梦,”小叮当说:“你擅长讲故事啊!”

“天哪!那又如何?谁都能讲故事!”

“温蒂,你别这样抱怨!你的故事很精彩,毕竟能让彼得听得如痴如醉。”

温蒂眨了眨眼睛:“我……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要不是我讲了彼得潘的故事,彼得潘根本不会来……这个想法真奇怪啊。可是,如果他没有来,他就不可能把影子丢在我家,我也不可能拿它去和虎克做交易……多么奇怪的一系列事情啊!这都是因为我讲故事……可那又怎么能帮我们呢?我不能编个故事说我们逃出去,就真的能逃出去……”

“你们世界的事,你们世界的梦,影响着我们的梦幻岛。温蒂,我们现在身处‘太初之地’,这里是梦幻岛的源头,也是梦幻岛成形之前的地方啊!”小叮当加重了“之前”两个字的语气。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的故事可以重塑这片地方……难道我可以通过故事,改变我们眼下的处境?”

小叮当耸耸肩:“干嘛不试试呢?”

“值得一试!”温蒂突然高兴起来:“好吧,看看我能……好,开始了哦:

“很久以前,有两个女孩在沙漠里迷路了——包括一个仙子女孩和一个人类女孩——那片沙漠似乎无边无际,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突然,一只可爱的大鸟,一只‘梦幻鸟’,从天而降,把她们驮在背上,安然无恙地送回了‘险恶之林’……”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期待着,期待着……

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她自己也不完全相信故事一说了就能发生奇迹。但她还是感觉到一种能把她彻底压垮的失望。在这尘土飞扬的峡谷里,甚至连一只麻雀都没出现。

“你这样不对,”小叮当冷冷地说:“你是在许愿,但不是在讲故事。”

温蒂刚要气急败坏地发作,但又冷静下来考虑仙子的话。小叮当说得没错。她刚才那段所谓的故事虽然有头有尾,但缺了很多东西——没有对风景的宏大描述,没有对角色互动的详细说明。她不是擅长吗?她可是花了很多时间去写笔记……

温蒂看着她们走过的“路”,开始构思。

“前文再续,书接上回——很久以前,这是一条宽阔、湍急的流光大河,”她开始找到感觉了:“五彩缤纷,透过清澈的河水能看见白色的河床,还带着点红,那是来自悬崖上的沙粒。还有一派绿色的生机勃勃,倒映着两岸的绿草如茵和参天大树……”

“然而,有一天,在遥远的北方,一个强大的战神爱上了一个美丽的人类少女。但是她并不爱他,因为她爱的是另一个人,一个住在这条河岸边的年轻农夫……

“农夫?”小叮当怀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嘘!这是我的故事。我一直认为农夫是特别浪漫的那种角色,尤其是苏格兰的那些。我继续:战神非常生气,发誓要让少女再也见不到她心爱的农夫。他施展可怕的力量,一把将地上的河水拽起来,打了个结。就这样,水不再流向南方。南边曾经美丽的河流,变成了仙子和女孩所处的干涸峡谷,变成了无边沙漠中的一条死路。

“少女驾着小船,想要沿河而行,去见农夫。其实,这条船特别漂亮,因为这位少女是一位武士出身的公主。船头镶着黄金,座位垫着丝绸……

“但她没办法穿越战神打的结,哪怕好心的女巫、聪明的男巫相继来帮忙,也是无功而返。她甚至骑着一只上紧发条的玩具鳄鱼,想穿过供美人鱼呼吸的通道,看看能不能通往另一头,但也没能成功。再说另一头,同样驾着小船的农夫也不知该怎样和恋人见面。他们只能哭腔,哭泣,除了哭泣没有别的办法……

“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非常同情这对可怜的恋人,也和他们一起哭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有一天,眼泪越来越多,冲破了战神打的结,朝着南方汹涌而下。河流复活了,河水重生了,就像一条复苏的大蛇……

(译者注——有点像咱们中国的“孟姜女哭长城”。)

“等等,应该加点儿什么,这样吧:在原来战神打结的位置,出现了一座美丽富饶的河心岛,岛的名字就叫‘少女之泪’……”

“怎么不叫农夫之泪?”小叮当插了一嘴。

“哎,这个好!就叫‘农夫之泪’吧。这对恋人终于在‘农夫之泪’重逢了。他们的船被留在河里,他们在岛上盖起了房子,幸福地度过……”

等等,温蒂突然感觉到什么。难道只是她的幻觉?

天空中好像有一丝微光,微弱又坚定地划破了原来的一派惨白色?

“说下去呀,”小叮当问:“后来呢?”

“等等。这个故事发生在遥远的北方,河水花了好几个星期才会来到我们身处的沙漠,来问候久别重逢的河谷。来吧,小叮当,过来。”

温蒂站起身,拉着朋友的手,把她拉到空中,然后一起往旁边的高地走去。她觉得心里充满前所未有的自信和镇定。当那个声音由远而近时,她甚至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轰鸣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传来。

小仙子刚来得及紧紧抓住温蒂的手指,一道三米多高的水墙就沿着峡谷倾泻而下。它翻腾着,咆哮着,闪现着温蒂描述过的白色、红色还有绿色。浪花上飞跃着闪闪发光的鱼儿。

小叮当又惊又喜,下意识地往后退。温蒂舒心一笑。

河流复活了,河水猛烈撞击着她们面前的岸边,溅湿了她们的身子。好像几百个孩子忘情地在街上奔跑——放学了,他们喜欢的木偶剧又要开演了……各种雀跃、兴奋、狂暴、速度、天真和力量,穿透了伦敦的一扇扇大门、一束束篱笆、一道道胡同,奔流不息,不受羁绊,不受约束,不受阻碍……

“这条河终于流回了大海,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为它重新卧在熟悉的河床上而高兴,”温蒂继续说:“它把陆地一分为二,友好地分开两边,不像战神打结那样残忍……”

“我们总算有水了,”小叮当说:“但对我们有什么帮助呢?你不会游泳——我们都见识过了。”

温蒂摇摇头:“你不记得了吗?这对恋人留在了河心岛上,把船留在河里。”

小叮当张开嘴正要发问,她果然看到了故事里提到的两只船在河水转弯处悠然自得地颠簸着。

它们沿着黄褐色的高大石墙的根部漂着,在沙漠中显得格格不入。农夫的船很小,是用木头和兽皮做的,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块破烂的浮木,认真看去也觉得它顶多能在平缓的水中漂几个来回,去不了多远,根本不能经受从峡谷中一泻而下。

相比之下,公主的船更结实也更可爱,就像一艘真正可以远航的船。它木材的弧线做得特别讲究,错综复杂的金丝雕刻遍布船头,船身被漆成明亮得要欢快起来的蓝色。船尾还竖着撑篙。虽然座位上已经没有丝绸垫子了——就像被颠簸坎坷的旅程撕掉了那样——但看起来很舒服。

小叮当兴奋地一拍手:“真有你的,温蒂!”

小船似乎意识到了她们的需要,摸索着逆流而上,来到了她们所在的岸边。

“怎么样,”温蒂努力抑制着心中的自豪和喜悦:“你先请?”

她挥了挥手,又熟练地行了个屈膝礼。小叮当在半空中微微冲她鞠了一躬,然后优雅地飞到船头的位置坐好。她发现座位上还有一把似乎被遗弃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那把刀同时也是一条项链的吊坠——她疑惑地看了看朋友。

“哦,这条项链是少女的,是妈妈送她的礼物,让她保护自己,”温蒂说着,拿起项链给自己戴上:“其实这不是我故事的一部分,但这么一件武器对我会很有用的。是吧?”

她小心翼翼地抓住船边——小船因为她的体重而微微倾斜——然后在船尾撑篙的位置坐好。过去她去牛津看望妈妈的亲戚时,也算有过撑船的经历。但她不知道在地貌和英国那边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种经历会有什么用。

(译者注——牛津,英国城市名,传说古代是牛群涉水而过的地方,因而取名“牛津”【Oxford】,其中“ford”意思是“可涉水而过的河流浅水区”。该城市要数牛津大学最为著名。)

正在这时,一种奇怪的“滴答滴答”的声音在一片水花喧哗中变得越来越明显。

在温蒂试着摆弄撑篙的时候,小叮当左顾右盼地找原因。她突然惊恐地飞过来,死死地攥住朋友的胳膊。

但温蒂早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丝毫没有惊慌。

一只黄金和钢铁材质的玩具鳄鱼浮出水面。它从头到尾差不多四米长,闪闪发光的机械尾巴有节奏地来回摆动,漆黑的鼻子和玻璃做的眼睛往上一抬,露出水晶般剔透的牙齿,冲女孩们笑了笑。

“是的,就是那只发条鳄鱼。现在,这只玩具猛兽完成了它帮助少女的使命,继续顺流而下,去寻找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我敢说,我们可能会用这只发条鳄鱼对付海盗,对吧?对付某个特别害怕鳄鱼的海盗。”

小叮当好像在重新审视她的人类朋友,温蒂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满满的敬佩,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恐惧。

“你变了,温蒂。”

温蒂笑着把船推下河。

正如她的仙子朋友所说,她身上不仅仅是各种礼仪、各种白日梦。在她心中的梦幻岛,也不仅仅有仙子,还有鳄鱼那样的猛兽。

第二十四章 顺流而下又遇雨

美丽的小船期待着它新的旅程。温蒂发现撑篙上还有着磨得光光滑滑的把手,和她手的大小契合得完美无瑕。

这不可避免地引出了一个问题:是谁或什么因素补充完善了她故事里缺失的细节——就像刚才的项链匕首——呢?难道这就是梦幻岛的某种神奇规律?

不过现在来不及思考这些。她用尽全身力气撑着,终于来到了河中央。小船在那里上下颠簸了一会儿,仿佛在和周围的水商量着什么。在获得合适的信息后,它才打了个旋儿,开始顺流而下。

温蒂尽情呐喊起来。小叮当也尖叫起来——那是恐惧的尖叫——她死死地抠着座位不放。船在过了几个浪头后,她回头看了看温蒂——朋友的笑是那么畅快——这才重新评估了一下危险,也跟着慢慢地欢笑起来。

“呀哈——!”伴随着温蒂的喊声,船头冲上波峰,又扑通一声平拍在水面上。一道明亮的彩虹喷薄而出,仿佛在向苍天发泄着狂喜。神清气爽的水花冲着温蒂迎头泼下,她干裂的皮肤感激地吸吮着。她舔了舔嘴唇,冰凉、清冽,还有着淡淡的矿物质味道。

两舷鱼身跃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不知道原来这么好玩啊!”她对小叮当喊道:“简直就像在飞一样!”

小叮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温蒂只是笑了笑。她确实担忧这个办法会不会奏效,能不能最终离开“太初之地”,还是永远漂在河上而已。

这时,她们周围的环境开始慢慢变化起来。也许是在暗示她们将要摆脱太初之地,要回到梦幻岛了。

左右两旁高耸入云的红色峭壁渐渐消失,仿佛沉浸于被风化这一永恒的事务,无暇再去操心河水。

两块高大得难以置信的巨石——就像大沙漠世界最后的两件特征物——出现在两岸。温蒂根本看不到它们的顶部。只看到红色、白色和黑色的条纹交错地攀附着石头身子,朝天穹延伸、延伸、永远延伸……

当小船穿过两位“石头卫士”的时候,两位女孩——仙子和人类——都一动不动地保持沉默。温蒂强忍着要冲它们行礼的冲动,直到那片地带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船慢了下来,两岸的土地青翠起来。高大的树木把枝叶连结成伞,遮蔽着河流上方,标志着丛林就在眼前。之前沙漠里的峭壁,在这里以更鲜活的形式被回忆起来——粗大的树干、层叠的藤蔓,还有像鹦鹉、像猴子,或者什么都不像的鸣叫声,在葱葱郁郁的峭壁间回荡。

在远处,她们辨认出了黑龙山牙齿状的轮廓。温蒂没想到丛林居然能让她如此放松愉快。沙漠不论多迷人,她也再不想回去了,因为那里太平坦,平坦得太暴露——无边无际的沙地上,她觉得自己就像上帝通过显微镜窥视的一个小点。现在,树叶把她和从天空中伸下来的显微镜隔开,她又可以放松地呼吸了。

(译者注——显微镜,被认为是荷兰人亚斯·詹森在1590年左右发明的。)

“你这条河通往什么地方?”小叮当好奇地问。

“啊,当然是通往大海呀。”温蒂带着夸张的语调说——反正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接下来凭什么不会继续像她预测的那样发展呢——“它从‘险恶之林’的西侧注入海湾,绕过‘宁静之林’呗!”

小叮当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我想知道你弄出来的这条新河,会带来什么影响。”

“你什么意思嘛?”

“当你飞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了,”小叮当回答:“空气的重量、气流如何上升或下沉、湿度、风……还记得你上次掉到潟湖里去吗?”

“哦,记得,”温蒂说着,脸上升起两道红晕:“可现在又不是海,只是一条河。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叮当没答话,而是指了指上方。

温蒂抬起头,发现天空开始密布乌云。

实实在在的乌云。

两个女孩眼睁睁看着丛林开始消失、河谷开始消失——但不是那种消失,不是太初的把戏,而是真的起了雾,有点儿像在伦敦。

世界被某种比空气更厚重、比雨更稀薄的东西弄得一派迷迷蒙蒙。河面上的风儿手牵着手转起了圈圈,越转越剧烈,把各种各样的云——梦幻岛蓬蓬松松的白云、黑龙山阴森森的雷雨云,还有鱼鳞云、马尾云——从天各一方硬生生扯进这个大漩涡里来。

“天哪……”

温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令人着迷但更令人不安的情况。

一声巨响。温蒂很快意识到那不是打雷,而是成千上万吨的水突然从空中同时涌出的声音。大颗大颗的温热雨点打得她生疼,打得水面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

“我们快上岸!”温蒂叫着,使劲撑着篙。小叮当拼命点头,想要飞起来,但很快就发现根本飞不成——每一颗雨点都有她的头那么大,顷刻间把她的翅膀打得精湿。她只好在座位下暂时藏身。

温蒂挣扎着把持住那根撑篙,连衣裙和风中的碎屑一起被滂沱大雨紧紧地粘在她身上。每当她想抬头观察,雨水就会肆无忌惮地流进她的眼睛里。在强大的自然力量面前,她得不得拼命朝东岸靠拢。狂风掠过河面,带出一个又一个凶暴的涟漪。船似乎失控了,像坏掉的罗盘那样疯狂地打转。

她终于感觉到船的龙骨触碰到了柔软的沙滩。她毫不犹豫地跳出去。双脚踩进冰冷刺骨的水中,仿佛也冲刷掉了对大沙漠的一切记忆,冲刷掉了红扑扑的尘埃和黏糊糊的汗水。她咬紧牙关,用尽全力把小船拖到岸边。她可不忍心让这么漂亮、做工这么精美的东西漂到海里去,或者在半道的岩石上撞得粉碎。它以后可能还有用——这不就是冒险故事中的经典情节吗?

更何况,这是温蒂自己造的第一条船。

“叮当,跟我来!”她伸出左手。小叮当没有一丁点儿不满,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蜜蜂那样从隐蔽处跳到她的手心里。温蒂轻轻地把手指合在仙子身上,低下头,噗哧噗哧地跑进森林。森林里的雨声比河面上还要大得多,巨大的雨滴打在巨大的树叶上,激起的水声就像古老的战鼓隆隆。她仿佛在洪水中挣扎,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她几次差点呛到,就是因为吸进了混着雨水的空气。

小叮当的光芒从温蒂指缝间照出来:

“温蒂,找一棵‘楚法鲁伏树’!”她湿漉漉地说:“就像失落男孩的窝那样。那种树的根是空心的!”

(译者注——那棵“吊人树”就是一棵“楚法鲁伏树”,这是英语里原本没有的词,是梦幻岛上特有的植物。)

温蒂努力辨认着。她知道分辨和记忆不同的植物可不是自己的强项。

丛林里只剩下晦暗朦胧的灰色,看不清任何阴影或轮廓,让她难以判断形状或距离。但她成功躲开了黑黝黝的池塘,多亏了池边那些蹦蹦跳跳的、每只都不多不少有七条腿的甲壳动物。

终于,透过雨幕,温蒂看到了一棵树,树干宽得令人欣慰,下面是粗大的盘根错节。小叮当发出肯定的叮当声。温蒂几乎是一头扎进去,她发现几根交叉的树根围成了一处三角形的洞口,大小也正适合她钻进去。

“你先去看看。”她建议道,张开了她的手。小叮当殷勤地跳进洞内,只能看到洞口时隐时现地闪烁着仙子的光芒,就像灯笼里的烛火。很快,她又出现在洞口,使劲点着头。

“太好了,”温蒂有点讽刺地说:“树下还有个洞,还是干的,比终于回到丛林更好。”

四周全是雨幕,遮盖了一切,似乎也遮盖了她的窘迫——她尴尬地把一条腿探进洞内,晃来晃去,直到碰到了一个坚实的地方,才伸进另一只脚。她双手举过头顶,很快就消失了。仿佛故事里缩进瓶子的精灵。

洞里的环境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糟糕——除了她们的身子,别的地方完全干燥,既没有太大的霉味,也没有任何难闻的动物粪便味道。蜷缩起来还能让她凑合着睡一觉。温蒂并没有因为上面树干巨大的重量而心生一丝幽闭的恐怖感,她觉得在树根紧紧缠绕而成的天花板下面特别安全。

“总的来说,这儿还是很合适的……啊……一个洞,”温蒂或是赞许,或是自我解嘲地说:“如果我是一只小兔,我真愿意永远住在这样的地方。”

“我们就在这儿躲雨,雨一停就继续动身。”小叮当的语气有点焦急。

“还要拯救这个世界,别忘了。只是我们不知道海盗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想干嘛。太初说时间不多了。”温蒂叹了口气,想也没想就伸出手来安慰小仙子。

小叮当同样想也没想就爬到了她的手心里。

“我甚至不知道,自从我们进入太初之地以来,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你说呢?”

小叮当若有所思,然后耸耸肩,摇摇头:“我也不清楚。”

“我想知道,太初之地的时间流逝到底有多快……或者有多慢?我们会不会在那里过了好几个世纪?就像长眠于此,或者被仙子咒语迷住了……无意冒犯你,”温蒂急忙补充道:“或许,太初之地的时间比其他地方的流逝都更慢,对吧?仿佛那就是真正的‘时间尽头’或者‘世界原点’?啊,我该把它写下来……”

她习惯性地伸手想摸出笔记本,这才想起它还在父母那里。更糟糕的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包不见了。什么时候丢的?美人鱼想淹死她的时候?在飞往太初之地的路上睡着的时候?在沙漠中跋涉的时候?还是在河上丢的呢?她甚至不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它是什么时候了。

“好吧,我想从海盗们那儿顺出来的金纽扣啥的不能再像故事情节那样发挥关键作用了,”她伤心地说:“在梦幻岛似乎一切无常。我必须记着,在下一次冒险展开之前,要给自己选一个更大、更结实的背包,也许要有打过蜡的帆布,再加上一条好皮带,就像士兵用的那种。”

小叮当同情地撅起嘴,但仍然心烦意乱地观察着洞外的雨势。

“等雨小一点,我们就出发。”温蒂力图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坚定些。她忧郁地望着投影在树干壁上的小叮当的影子正认真地拧着翅膀里的雨水——还有那块空荡荡的、本该是自己影子逗留的地方。她不禁叹了口气,尽量回忆着快乐的事。

“这有点像失落男孩的窝的缩小版,不是吗?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他们那里——只是还需要一点女性的元素。”

小叮当突然转过身,朝她使劲点了点头,一副非常同意的样子。

“你知道,我过去常常梦想给失落的男孩们当个女队长什么的。还可以帮他们打扫卫生、缝补衣服和窗帘,为他们做点什么贡献,被他们尊重和喜爱……身边围着一群可爱的孩子,感觉多么美好啊!但他们终有一日会长大的。就好像在我那个世界,我已经拉扯过两个弟弟了……我觉得有点儿受够了。”

温蒂不禁想,自己终于来到了梦幻岛,但原因完全不同。不是她想去做那个为别人做贡献的人,而是想摆脱既有的角色,摆脱别人给她布置的未来,去追求各种冒险。

她在伦敦的生活会不会朝她希望的那个样子改变,以至于她无需逃到梦幻岛上呢?可是,她不像那些前往非洲大陆最深处或澳洲大陆最远端的女性探险家,敢于离开家人,用实际行动反击那些嘲笑、诋毁她们的人。

而且她也没那个钱。虽然世界的每个大陆都会欢迎任何人——尤其是女孩,只要有钱的话。那些女性探险家基本上都是继承祖业家产,才足以支撑她们冒险的开支。作为半个女主人,温蒂也亲身体会到她的家庭——为了维系中产阶级的社会地位——是多么脆弱。家人连去一趟外赫布里底群岛旅个游都做不到,更别提去非洲了。

(译者注——赫布里底群岛位于大不列颠岛北沿,分为内群岛、外群岛两部分。)

那么,到底什么才能让她温蒂真正开心呢?她在伦敦又能做什么呢?

小叮当好奇地看着她。尽管外面的世界时光飞逝,但温蒂的脑子里似乎永远充斥着各种思想和情感。

“对不起,我又走神了。我想我再也不愿意帮失落的男孩们缝缝补补了……只不过,我总觉得要是重新装修一下他们的家,会很有趣的。比如你可爱的小公寓……天哪,我太喜欢它了!”

小叮当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漂亮,很好看,无拘无束的,一点儿也不谦虚或自嘲。

“如果我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我就会给你盖一个小房子,有点像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等你随时来做客,”温蒂用双臂抱住湿漉漉的膝盖,美妙地构思着:“伦敦市中心有一家很棒的玩具店,可以找到和玩具屋相配套的各种家具。有沙发,有衣柜,有波斯地毯,真正的波斯地毯!还有可爱的小餐具、茶具,甚至是浴缸……对,浴缸,四个脚都雕刻成猛兽的爪子,特别威武气派,浴缸里还有一个用正宗的印度天然橡胶做的小塞子呢……”

(译者注——波斯,曾经非常强大繁荣的文明古国,后来部分领土成为大英帝国、俄罗斯帝国的殖民地,也就是今天的“伊朗”。印度也是著名的文明古国,后成为大英帝国的殖民地。)

温蒂每列出一样东西,小叮当的眼睛就睁得更大一些。

“我确实不怎么玩洋娃娃,但我特别喜欢看那家店的橱窗。我可以用棉线芯和蜂蜡来给你做小蜡烛,放在他们家卖的那种银制的小烛台上。想象一下,它们就像珠宝那样小巧、精致、闪闪发光!希望能和真的蜡烛那样管用吧?或许你晚上睡觉没有点着蜡烛的习惯对吧?但你也可以随身带着它们啊……”

小叮当一脸的憧憬和幸福。

“好吧,无论如何,只要我们拯救了梦幻岛,我回去之后,就会为了你把所有这些都办好,然后等你来登门,怎么样?”

给小叮当在伦敦布置一个新家的念头,激起了温蒂对家的思念。但是,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想到了在梦幻岛的冒险终究会结束——那是一种沮丧得可怕的感觉,就像一个完美的夏季将被秋风取代、人生将被死亡取代那样。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撕破的、不断滴水的裙子。是的,在梦幻岛,她差点被拘为女仆,差点被淹死在潟湖,差点被困死在大沙漠,受了那么多伤和那么多痛楚……但一想到这一切都会结束,她反而觉得凄凉和恐怖,而没有丝毫的欣慰。

尤其是,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小叮当了——在她们终于交心之后……

小仙子眉头紧锁,但这不是生气。她似乎在考虑一个从未考虑过的想法。

“温蒂,你是说请我和彼得潘一起来拜访你?直接进你家来?”

“我真心觉得,你不需要和彼得一起来。就你自己过来吧。因为我怕你会不开心,”温蒂说:“我大老远来到梦幻岛却还没真正见过他。是的,我在梦幻岛是经历了很多冒险,但陪在我身边的那个人,不是他,不是那个心目中的彼得潘,而是你!我觉得我回伦敦后,会想你想得发疯的。你可以在我家逗留整个下午。我们一起喝茶,就像我妈妈和她的朋友们那样喝茶聊天。我必须承认,小叮当,在认识你之前,我唯一想一起去喝茶的那个人,是我妈妈。毕竟我没有任何真正的朋友。咱们可以用那种漂亮的印花托盘,一边喝一边海阔天空地聊,再不时给茶加点儿糖。我还是觉得不加上那么一两块糖的茶特别难喝,但我不得不忍受无糖茶,只是为了给两个弟弟做个榜样……”

小叮当点点头,伸出手放在温蒂的大拇指上,像拍着某个差不多身材的朋友的肩膀那样拍着它:

“够意思,温蒂。我们到时再说吧。”

“好吧,最好还是专注于现在吧,是吗?”温蒂说着,使劲儿摇了摇头,把那种邀请仙子们来伦敦的卧室里拜访她这个老处女的愚蠢想法甩出去。“我们看看雨势,等小一些了就走。”

小叮当又点点头,没说什么。两个出身于不同世界的朋友安静地坐着,望着雨水点滴而下,一滴,一滴,一滴……

第二十五章 船长室

太阳的光达到了最强,它穿越的蓝天也前所未有那么广袤无垠,而且显得空落落的。偶尔一丝浮云和一只信天翁掠过,反而更衬托了这种寂寥。

下方的海水向四面八方伸展,绿得像价值连城的宝石。在伦敦,人们会说“地球是圆的”,梦幻岛的地平线也确实有那么点儿温柔的弧度。日出日落时,一片片云彩会聚集在那里,形成壮美的景色。

一艘海盗船乘风破浪而来。它的帆鼓鼓的,就像风姑娘饱满的脸颊。最高处那面有着骷髅头和交叉骨头的黑旗猎猎作响。

或许本该是读者们尖叫的时刻,但有什么不对头——

甲板上的船员们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没人哼歌,没人吹口哨、吹口琴、吹风笛或者吹一切能吹的东西。甚至,似乎谁都不在行船应有的状态。他们忧心忡忡、坐立不宁。

所有的目光——包括各位读者的目光——都投向船头。

但凡听过梦幻岛相关睡前故事的——不管睡没睡着——都知道虎克船长的座驾叫“骷髅旗号”,船头雕刻着一个巨大的骷髅标志。只不过现在,这个经典雕像被一个更新、更复杂、更恐怖的东西遮住了——那是一个巨大的悬在水面上摇摇欲坠的金笼子。

被困在里面的,是一团蠕动着的黑影。它时而膨胀,时而坍缩,时而抬起,时而垂下。可它始终无法挣脱把它固定住的可怕的、锋利的钳子。四把钳子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摆着,深深地嵌入那黑影里。还有四把钳子,摆放的讲究可能只有虎克船长本人明白。

一根根倒钩——比当年让睡美人倒下的纺车针还要锋利——让那影子的身躯不时泛起涟漪状,就像苍蝇落在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修长的、枯瘦的、病态般的影子不时蹲下身子,尽量缩小,就像赤道上正午时分的影子,变得几乎要消失了,然后再从一个点慢慢变大,可还是摆脱不了那些倒钩。它就像一只可怕的蜘蛛在网中央鬼鬼祟祟、畏畏缩缩、躲躲闪闪。

有些时候,那影子会变得更像彼得潘的样子,伸出双臂,似乎想要自由飞翔。但与此同时,钳子和倒钩也会跟着起到应有作用,发出一种扭曲般的呻吟声,几乎是在嘲笑船缆和索具在海风中那种正常的声音。毫无疑问,那影子有说不出的痛苦,它的惨叫声就像永远依附在了每一只耳朵上。没有一个海盗能安然入睡——即便他们头上包着头巾,耳朵里塞着破布,肚子里灌满了你偷喝我、我偷喝他的烈酒,也无法摆脱那种惨叫在整艘船里回荡、回荡……

船员们本来就不那么健康,现在看上去似乎病得更厉害了。

“今天航行顺利。”杜克不情愿地说出一句,仿佛是勉强说着什么吉利话。

“天儿也不错。”加雷斯喃喃地说。

“去呀。”尖叫拜伦对赞恩说。

那个又高又瘦的海盗啐了一口,显得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去呀,”齐吉催促道:“你可是抽了最短的签。”

“说不定还能和我好好说话,说不定就直接宰了我,”赞恩叹了口气:“不过,死总比永远陷在这种痛苦中更好。”

他挪到船长室门口,敲了敲门。一个愤怒的声音从里面咆哮着传到他耳朵里:

“斯密先生,给我开门去!”

“见鬼!斯密,你又跑哪儿去了?!”

“该死!什么都要我亲自动手……”

“进来!!”船长终于吼了那么一嗓子。

赞恩咽了口唾沫,朝船员们望了最后一眼。他们冲他假惺惺地笑着,有的还竖起了大拇指。他叹了口气,打开门——他宁可只拿着一把博伊刀面对整整一群鲨鱼,也不愿意踏入那黑暗的船舱去见船长。

(译者注——博伊刀,由美国探险家吉姆·博伊发明于1830年左右,是一种实战性非常强的刀具。)

虎克穿着赞恩梦寐以求的那件可笑的红色外套,看上去和以往一样容光焕发。可他的脸色也不那么健康,好像做了些不正常的事——更不是那种能让人神清气爽的事,比如喜滋滋地割开战俘们的喉咙、清点着满载的战利品什么的。

“请原谅,船长,抱歉打扰到您,”赞恩努力保持着平时他不习惯、但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救他一命的礼貌。

“啊!阿罗登,别人不懂欣赏,但你肯定会欣赏的!我对‘环刑监狱’做了一些改进,效果更好,而且装饰也更时尚。”

赞恩舔了舔他干裂的嘴唇,顺着船长的手势倚靠在桌边。船长用那支精美的天鹅羽毛笔在羊皮纸上潦草地写着什么,草稿上满是墨水污渍,暴露了他在愤怒下种种不规范的运笔或表述。

“呃……太棒了,船长。”赞恩恭维道。他的眼睛扫视了一下桌子的其他角落,发现有不少黑皮书,一些卷轴上面似乎是希腊字母,还有一本特别可怕的大部头,标题是《死灵之书》。

(译者注——关于古希腊神话对巫婆的描述,可以参见“格赖埃”或者“格莱埃”,三个巫婆共享一只眼球、一颗牙齿,她们的名字分别是“刻毒”、“暴戾”和“恐怖”。电影《诸神之战》2010年版本中,就有相关场面。)

“我就知道你是懂行的。”虎克嘬了一口他的“双筒雪茄”,得意地笑了笑。

“是的,船长,非常棒……那个……弟兄们都在想,这一切……呃……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今天天气特别好,是劫掠港口的好时机。”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也感觉到了,赞恩,”虎克叹了口气,脸上流露出怀旧的神情:“这让我想起我年轻的时候,把女王派来的那几个大内高手活活折磨而死的欢乐时光。可是,赞恩,我现在是一船之长,肩负重任,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啊。”

(译者注——原文涉及某种酷刑的名称,在此不作翻译。)

赞恩稍稍放下半边心,他没听见船长发作,也没有和预想的那样话一出口就会挨枪子儿,挨刀子什么的。可是,听船长自得其乐般长篇大论的说教,也不是那么好受的——说不定还比一死了之更难受。

而且,他觉得船长看似随意的脾气其实也可以预测。

赞恩进退两难、骑虎难下。可他抽了签就得去做——海盗也有荣誉。

“啊……那么……您到底忧什么呢,船长?”

“当然是找到彼得潘了!”船长嘲笑着部下的愚蠢:“一旦我们抓住了他,我就可以实施我的最终计划。当然,要让他亲眼目睹梦幻岛的毁灭,然后把他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这就是我的复仇!从那以后,我们就可以自由地做我们想做的事了。也许我们可以颠覆一个加勒比海岛国的政权。想法不错吧?然后再烤上几头猪,像在1699年那样狂欢?”

(译者注——原文中出现了【1699】这个数字,但并没有说是不是年份。只能猜测说的是“1699年”。当时英国“光荣革命”已经结束了十一年。中国是康熙皇帝在位。同年,被誉为“海盗之王”的威尔·特纳被英国政府逮捕,两年后被处死。1699年是17世纪的最后一年,17世纪的海上贸易非常繁荣,也刺激了一些人当海盗的欲望,部分国家官方甚至暗中鼓励本国海盗抢掠他国船只,尤其是加勒比海一带是海盗活动的“重灾区”,这才有了迪士尼系列电影《加勒比海盗》。)

“听着真好啊,船长……只是弟兄们……呃……觉得……在这儿抓彼得潘似乎有点儿久……”

他一边吞吞吐吐地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对船长察言观色。

“而且您跟黑魔法扯上关系……恐怕不妥,而且也不那么健康。巫婆或者海巫师才会这么做。弟兄们谁也没报名去给一位海巫师效劳……”

他咽了口唾沫,努力保持镇定。这就是事实,明摆着的事实,说了不行,不说更不行。

“啊,好吧,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意思,”虎克似乎心平气和地说着,若有所思地用钩子敲了敲下巴:“可是,这只是一个影子,你们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黑魔法,没别的办法对付影子了。但是,你说得对,赞恩,我也知道不该再拖下去了。你也不是没听见,那只该死的鳄鱼总是跟着我们的船。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梦幻岛,对吧?越早办完,就能越早过上大家都喜欢的日子。”

赞恩叹了口气。

不知怎的,船长似乎比以前更通情达理,但也比以前更疯狂了。他心里暗暗盘算,本来用造反还能摆平的事儿现在更复杂了——谁还敢用造反对付一个懂黑魔法、懂如何关押一片影子的船长呢?

“要么,”赞恩几乎是恳求道:“我们去抓个别人——也许是失落的男孩什么的——那种容易抓的人,然后再实施您对梦幻岛的计划,这样大家就可以尽早离开?”

虎克冷笑起来:“可这有什么意义呢?这是复仇,阿罗登。我不仅要摧毁梦幻岛,更要让彼得潘亲眼目睹他心爱的一切毁在我手里。或许,到那一刻,我根本用不着再动手处死他,他自己就会当场心疼而……心碎而死的……”

赞恩沮丧地磨着后槽牙。

他决定换一种说法。

“您知道……有人说您追着彼得潘不放,并不是为了复仇……”

“什么?不是复仇还能是什么?!”船长吼道,举起了他的钩子。尽管他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但他还是会仔仔细细地把它磨得锋利无比——即使在微弱的灯光下也闪闪发光。

“那个……有人说——不是我说的,船长——但确实有人说,这不是为了复仇,而是……呃……追逐您的青春。”

虎克盯着他。在昏暗的舱室内,两人默默地对望着。那气氛尴尬极了,恐怖极了。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船长终于开口了。

“呃……有人是这么说的,船长:彼得潘又年轻,又爱冒险,还会飞,您总也追不上他,就像青春那样离你远去;而且,他砍了您一只手,或许可以看做是……废了您的武功……而且……”

“你他妈的闭嘴!!”虎克吼道,一屁股坐起来,掀翻了桌子。当黑皮书落了一地时,他麻利地拽出手枪。赞恩只感到一种奇怪的宽慰。这正是他所期待的结局。

“你这个精神错乱的、弗洛伊德式的傻瓜,我真该一枪爆了你的脑……头……?”

奇怪的是,船长似乎突然心不在焉起来,从之前的暴怒中分神开去,好像想起了别的事情。

“……好吧,赞恩,我明白了。我看大家都需要休整休整,”船长放下枪,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疲惫、放弃般的神情:“大家确实也辛苦了。你去传我命令,开赴骷髅岩。”

赞恩死中得活,他的脸立刻亮了起来:“骷髅岩,太好了!弟兄们肯定会喜欢的!我们把藏在那里的酒都挖出来,您也一起来好好喝一顿怎么样?”

“谢谢,这样吧,你们自己喝,我还要工作。我要准备和彼得潘的最终决战……”

虎克说着,瞥了一眼角落里的一堆东西,钢琴的旁边有一把弯曲得特别狰狞的黑色匕首,还有几个盖得严严实实的“四分之一桶”,每只桶身上都印着三个像是大写字母“X”的符号。还有一堆绳子,好像是导火索。

(译者注——四分之一桶,原文【quarter-cask】,是一种桶的名字。尽管听起来很奇怪——四分之一到底是多少——但是它的容积并没有特别规定。)

还有一只看起来像是坏了的钟。

虎克看出了索恩脸上的惊讶。

“哦,我明白,一般我非常憎恨这类东西,只不过,这是最后一个钟了,要带到骷髅岩那里去。”

“明白,船长……不论如何,我会通知船员,在骷髅岩登陆。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是虎克没有答话。他重新扶起书桌,对着那些满是污渍的纸皱起了眉头。

“如果你看见斯密先生,马上叫他到这儿来。那个混蛋一上午都不见人,我到现在还没喝茶呢。”

赞恩摇了摇头,仿佛被从鬼门关放回来似的出了门,准备把这个小小的好消息传达给全体船员。

第二十六章 西梭利蜂

洞外的天空时明时暗,仿佛不同厚度的阴影不时地变换着叠加的模式。温蒂朝外看去,发现暴风雨正在远去,乌云也在撤离,带着斑纹的天空仿佛刚被洗过一遍,还留着水痕。星星开始在夜幕中变得明朗起来。

“天哪,好美……”温蒂说着,使劲往上爬,离开了树洞。森林看起来像是被仙尘覆盖着,用难以描述的神秘方式改变着什么。一阵微风吹来,清新怡人,但一点儿都没有热带的气息。森林近地面常见的甜丝丝的腐烂瘴气味道,似乎都消失了。

那些有翅膀的东西开始从它们蛰伏的地方露头。巨大的鸟像鹅一样在头顶上沉重地拍打着翅膀——如果鹅有四只翅膀的话——披着光滑的黑色羽毛的夜莺们开始呼朋唤友。昆虫窃窃私语,交换着不知什么信息。

然而,有一只特别有趣的昆虫就在温蒂面前嗡嗡作响。它看上去像一只非常、非常、非常大的木蜂,身体的形状有点像玻璃酒杯,水晶般的翅膀很小,似乎无法让它们飞起来。一双大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温蒂看着它的尾部微微一闪,慢慢地亮了起来。

(译者注——木蜂,原文【carpenter bee】,喜欢在木材上打洞做窝的一种蜂,最大体长还不到4厘米。)

不像烛火也不像电灯,但图像开始出现,很模糊,仿佛是一张黑白照片。

然而,那一片模糊的图像逐渐变成了一条美人鱼——好像是温蒂在潟湖里见过的那条!

小叮当伸着懒腰,看着有点烦躁。无论如何,她都不是那种夜间活动的仙子。

“小叮当,这是什么昆虫?”

那只所谓的“木蜂”飞得很慢,温蒂可以绕着它走,从不同角度观察它。它的动作也很像木蜂,更喜欢悬停而不是让人眼花缭乱地飞来飞去。

小叮当脸上露出轻蔑、厌恶的神情:

“这是一只西梭利蜂,一种愚不可及、苟且偷生的虫子。而且很有危险。”

(译者注——西梭利蜂,原文是【thysolit】,是作者原创的一种梦幻岛生物。)

“啊?很有危险!”温蒂吓得立刻后退了几步。仿佛这小虫螯肢里分泌的毒液足以杀死一支军队那么多的人。

“不,不是那个意思,”小叮当打着哈欠说:“它们会把你包起来……当然未必是你了,也就是那些对它们太投入的人。它们毒害的是想法,不是身体。如果你就是那种人,或者你惊动了整整一窝,那么你就没命了。”

“可是……它不蜇人吗?”

“它们不能蜇人。”

为了证明,小叮当凑近了另一只正要从地面起飞的“木蜂”,突然朝它扑过去。那虫子惊慌失措地躲开,然后摇了摇身子,该怎么飞还是怎么飞。

“哦,这样啊……”温蒂凑近看了看,她发现被小叮当吓到的那只西梭利蜂的尾部也呈现出美人鱼潟湖的图像——只不过是潟湖的另一侧,那里没有美人鱼,只见到被搅动个不停的水花和隐隐约约仿佛鱼尾那样划过的东西。

更多的西梭利蜂飞到空中,嗡嗡地叫着,叫得让人昏昏欲睡,却又让人心驰神往。温蒂走到它们中间,被飞舞在她身边的小亮点迷住了。

“可是,它们的臀……那个……尾巴到底怎么回事?好像要展示什么给我看?”

“西梭利蜂啥都能展示,”小叮当回答:“对于梦幻岛某时某地发生的事。”

温蒂看着一只西梭利蜂展示出一只猴子从一根藤蔓荡到另一根藤蔓上,结果失手掉进了潟湖里;另一只展示的……居然是吊人树!

“天哪,小叮当,快看,是失落男孩的家啊!”

下一只西梭利蜂还展示了失落的男孩们以及卢娜的情况,他们一起热热闹闹地围坐在桌边,吃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梅子布丁。

接下来温蒂又看到了海滩的场景,除了一只螃蟹,什么都没有……紧接着就是“骷髅旗号”映入眼帘。

“是海盗!我看到他们了!”温蒂叫道。

“看到了又怎样?还是出发吧,”小叮当不耐烦地喊道:“可能海盗们已经动身去找彼得了!”

“不,等等,”温蒂一边说,一边转来转去地找其他虫子:“它们似乎是成群活动的。如果我们收集到足够多的虫子,就能像拼拼图那样,了解岛上更大范围的情况,说不定能破解海盗的阴谋!”

小叮当只想了一秒钟就点头了。她开始在虫子周围盘旋,像一个美国牛仔绕着牛群做检查。

只不过,检查得不那么仔细而已。

温蒂还在犹豫要不要干脆把那些西梭利蜂抓在手里看,这样眼睛没那么累。她一边扫视着,一边优雅地欠着身子躲闪着,还不时说一声“对不起”,好像生怕撞坏了那些小生灵。在她四周,仿佛是朦胧夏夜中的星星,几十盏一闪一闪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左边这只展示了一个不明动物漆黑的大眼睛;右边这只展示了一群不是失落的男孩的孩子们在山顶上蹦蹦跳跳,五颜六色的彩带在他们头上、手上和腿上热热闹闹地飞扬。

小叮当突然兴奋地喊了起来。温蒂抬头一看,只见仙子正从扶着一只虫子的后部,摆正它的方向,让它朝朋友径直飞来。

“干得好,叮当!”温蒂仔细看着这只虫子的臀部,她发现这是“骷髅旗号”船头的特写——也就是说船所在的具体海域不得而知——但这个信息似乎重要而又让人不安,船头挂着一个笼子一样的东西,笼子里满是钳子、倒钩和其他可怕的东西。

笼子里还有一个黑黢黢的人影状物,应该就是彼得的影子。

在一旁的正是虎克船长。他穿着醒目的红色外衣,一眼就认得出来。

“他们在干什么?好像是在折磨他的影子!”温蒂想也没想就一把将西梭利蜂拿在手里,以便看得更清楚些。

“为什么要把他的影子关在笼子里,悬在水面上?”小叮当问。

“不知道,难道他们用淹死来威胁影子?还是利用影子的某种魔力去驱动海盗船?”她放掉这只西梭利蜂,满腔热情地找着:“我们看看哪个身上带着海或水域之类的图像?水……水……哦!我认识他,这就是海盗齐吉,我还帮他打过补丁……看哪,是海滩!小叮当,你认得这个海滩吗?”

小叮当凑过来,看着西梭利蜂身上不断重复放映的海岸线、还有奇形怪状的礁石,耸了耸肩:

“看不出。可能是东海岸的任何位置。船的方向应该是往南走。”

温蒂皱起了眉头:“为什么?难道他们知道该去哪里吗?你说会不会是他们折磨彼得的影子,从而得知了彼得真人的下落?”

小叮当又耸耸肩,但她的额头满是担心的皱纹。她飞快地做了个手势:“够了,温蒂,我们该撤了。”

“对,撤,赶紧撤,彼得的影子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险境,整个梦幻岛也一样。”温蒂似乎是说给小叮当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她转身飞向空中。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西梭利蜂不失时机地飞到她面前。她看到一个异常凄凉的景象,几乎全是黑白的、粗糙的景象:在一间既空旷又狭窄、但无疑显得阴森的房间里,有一张没布置好的桌子。两个鬼影般的轮廓坐在旁边,其中一个好像要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迈克尔!约翰!”温蒂惊叫起来。

她抓住离她最近的一只虫子,绝望地使劲看去。没错,这就是她家,在不知是黄昏还是黎明的晦暗中,家门口的街道一片朦胧,渺无人烟。

“小叮当!你说过西梭利蜂只能反映梦幻岛的情况,但为什么我连伦敦的家都看到了?!”

说着,她又抓了一只——现在她对这些小虫的恐惧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急切地想看看家里有什么情况。

“温蒂……”小叮当警告道:“够了,快撤吧!反正那些虫子能做到就是了。”

“可那是迈克尔和约翰呀!他们看起来好伤心哪!你说弟弟们会想我吗?自从我离开后,伦敦已经过了多少年?!我再抓一个看看……”

就在她继续寻找更多有关弟弟们的影像时,她察觉到虫子的数量不断增加,空气中充满了它们那可笑的小翅膀发出的嗡嗡声——不烦人,反而有些悦耳——但就是太多了,多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温蒂!”小叮当喊道:“你的弟弟都很好!这些虫子在毒害你的想法!”

“别傻了,我感觉很好……哦,看哪,这是希斯堡双胞胎的家!”温蒂说着,翻看着手上的另一只西梭利蜂:“她们在干嘛?又是钢琴课?有意思,只不过在别人不知情的前提下,偷窥她们的房子,简直是偷窥狂……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克伦肖先生的房子……”

“温蒂!!”

小叮当挣扎着挤过密密麻麻的西梭利蜂,就像一位逆人流而行的勇士。她抓住温蒂的胳膊猛地一拽:“这就是我说的,你被它们困住了!你们人类对那些不能直接看到的东西太感兴趣了!不应该啊,不应该!你不该给自己脑子里灌输太多噪音!”

“不是‘噪音’,用我们的词儿叫‘新闻’,我们英国有媒体……”温蒂迷迷糊糊地说:“……看哪,是议会!天哪,他们都吵翻了!你说他们在吵什么?是税务问题,还是和欧陆国家的关系?等等,那儿是巴黎吗?我一直想看看巴黎哦!”

温蒂伸手去抓,她看着埃菲尔铁塔的图景一闪一闪的,就像一盏警灯。

(译者注——埃菲尔铁塔落成于1889年。)

那只西梭利蜂一闪,她扑了个空,身子失去了平衡——但她并没有倒下。

相反,她发现自己在离地面几尺高的地方轻轻飘浮着。

这肯定不是仙尘在起作用。她并没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飞行上,而仅仅是在观察西梭利蜂。

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之所以她在仙尘没有起作用的前提下,竟然还能漂浮,是因为她的腿和身体完全被那些毛茸茸的西梭利蜂托举着。

“温蒂!跟我来!!”小叮当焦急地喊。

沉溺其中难以自拔的温蒂终于抓住了那只西梭利蜂。它在她的手里觉得暖融融、胖乎乎的,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危险,反而特别欣慰。

有点像她爸妈送给她的那只愚蠢的小狗——但比“小雪球”更安静,也更讨人喜欢。

空气中弥漫着仿佛是蜂蜜的香味,甜美而令人心旷神怡。巴黎的城市风光让人惊叹,一切都是那么动人……

温蒂终于欣赏完了埃菲尔铁塔。她突然发现自己被一个由无数只西梭利蜂的身体组成的“巢”围在了核心。似乎没有一只西梭利蜂感觉包裹着一个巨大的人类一起飞有什么不妥。

好像是仙子的声音……那么微弱……小叮当试图从外面挤进来。

“对不起,”温蒂俯身对西梭利蜂们说,与此同时也欠了欠身子,有点像在剧院里:“我无意冒犯,但我的朋友也想进来一起欣赏。麻烦你们腾个地方好吗?”

无数个景象在她眼前闪烁——伦敦的希斯堡双胞胎……法国的巴黎……俄罗斯的圣彼得堡……美国的纽约……书商的侄子……男仙子索恩……蜂蜜的香味似乎越来越浓了。

“天哪,”温蒂说:“看看这一切!就像成千上万场戏剧……好戏连台,只为我一人上演……”

她感觉这场戏看完,对应的那只西梭利蜂就会体贴地离开,请另一只来填补它的位置,并带来一场新戏。

“它们真周到……”温蒂好像在说梦话:“我可以直接坐在这里看……不用动一根手指就……啊,疼!”

小叮当好不容易挤过“蜂群”形成的厚厚的墙,她看温蒂无法被劝动,文的不行只好来武的了。她把尖利的牙齿狠狠咬进温蒂的胳膊里。她使了很大劲儿,晶莹的血珠儿顿时从温蒂的胳膊渗了出来。

“小叮当,你……”

温蒂正要发作,但她开始清醒过来——也不知是疼痛感,还是刺鼻的血腥味——用稍微清晰一点的目光重新审视着周围的景象。

西梭利蜂无处不在,多得看不清每个个体,把她完全封闭了起来,就像一只密闭的大笼子。

“我被一群尾巴能展示图景的木蜂包围了……原来它们绑架了我……”她幽幽地说,仍是那种梦话般的语调。

“我看你还疼得不够!”小叮当又狠狠掐了温蒂一把,希望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温蒂居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无意识地抚摸着两处伤口。

“是的,你之前说过……我真想永远坐在这里,满足我的好奇心……它们会不断用各种景象满足我……我实在是欲罢不能,好像被这一幕幕好戏催眠了。你说,它们最后会对我怎么样?”

小叮当耸耸肩:“不知道,恐怕不会有好下场。但我们要逃出去。”

“逃出去……”

集中精神,就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照常飞行……温蒂开始劝诫自己。幸亏,她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的飞行能力,这让她振奋不已。她伸手想把蜂群像窗帘那样分开,但无济于事,那些西梭利蜂以一种她认为昆虫不应该有的巨大力量抵抗着她的手。小叮当可不像温蒂那样温文尔雅,她每一脚都踢在虫子的屁股上,每一拳都打在虫子的眼睛里。这似乎是个更实际的办法。

“放我出去!”温蒂喊着,最后也不得不使出了不那么淑女的办法。

前方的蜂群溃散了,但很快又集中力量围住了她的一条腿,这让温蒂尴尬不已地歪起了身子。她挥舞着手臂想恢复平衡。她再次努力集中精神,设法从项链鞘中取出她的小匕首。

“别逼我用这个!”

西梭利蜂群没有害怕或屈服的意思。她觉得自己还不如跟一群……真正的蜜蜂说话呢。

温蒂——带着对使用暴力的内疚感——斜斜地握着匕首,拇指按在刀尖旁边,伸出胳膊,好像割布料似的挥了一下。伴随着刀刃的来袭,蜂群慢慢地躲闪着,依附着无法躲闪或不愿躲闪的同类的身体。

这一击堪称立竿见影:一种黑色和琥珀色交织的液体开始从被切开的虫体中涌出。原先芬芳的味道变得让人作呕起来。

嗡嗡声的调门儿变了,不再显得昏昏欲睡,更像是愤怒的咆哮。

蜂群调转方向,扑向温蒂的脸。

温蒂尖叫起来。她像用羽毛球拍那样挥舞着匕首。但被击中的西梭利蜂不像羽毛球那样飞走,而是恶心地粘在刀刃上,就像涂了一层厚厚的什么胶状物。她必须把上面的虫体甩掉,才能腾出刀刃的空间继续劈砍。

“小叮当!你还好吗?你怎么样了?”

小叮当熟悉的声音又回到了她的耳畔——那是愤怒的呐喊,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懂。她只感到蜂群正狠狠撞击自己的身体,留下一处又一处淤青。

“我们冲吧!也许我们的速度能甩掉它们!”

温蒂边喊边用胳膊捂着脸,另一只手握着匕首指向前方,直直地朝上飞去——希望这个方向能让蜂群措手不及。

她冲进了清晰可见的夜空中。在她身边,蜂群像难看的雨点那样纷纷落下。小叮当也跟了过来。这位因暴怒而满脸通红的仙子头发乱蓬蓬的,但身上没怎么受伤。

“来,这边走!”温蒂指了指南边——刚才判断海盗船的去向——至少她认为这是南边。目前没有任何参照物来指示方向,天上的星座似乎完全不一样,也看不见月亮的身影。

两个女孩展开双臂,扑进风中……温蒂回头看了一眼。

她之前突然变向的动作,确实起了作用,但也就那么一小会儿——之前还被晃晕了的蜂群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它们形成一股黄橙相间的龙卷风,朝两个女孩席卷而来。

“跟我来!”温蒂边指边喊。小叮当点点头,立刻明白了温蒂的策略。

她们扎了一个猛子,潜到了蜂群的下方。

愚蠢的蜂群再次被晃晕了,再加上巨大的动量,它们朝相反的方向扑去。温蒂稍微松了口气。

(译者注——动量,原文【momentum】,是物理学概念,被牛顿于1687年出版的著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提出,代表字母为p,公式为【p=mv】,即动量是质量和速度的乘积。)

但可惜没过多久,它们就醒过味儿来。

“咱们躲在云里?”温蒂建议,但她马上发现暴风雨已经过去,夜空晴朗得连一丝儿云也没有。

“温蒂,我看咱们是躲不过了,”小叮当的语调带着忧伤:“这就是西梭利蜂的危险之处。它们残酷无情,一旦整个蜂群投入了进攻,是绝不会罢休的。”

“一定能躲的……”温蒂一边说,一边有点绝望地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一座山,躲到山洞里去,或者别的什么好选择。

“这儿不是你的伦敦,你的办法也许在你那大都市能管用,但在梦幻岛不行!”

“别讽刺我了,我觉得……哎呀,”温蒂嘟囔道:“我觉得……好吧,只好拼命了,对吧?”

小叮当点点头。温蒂立刻摆开了格斗的架势,就像她想象中的拳击手那样,架起双臂,但匕首伸出拳头之外。

蜂群降临了。巨大的轰鸣声响彻云霄,无数只可怕的虫体仿佛一路铺到了地平线。

“它们不蜇人!”温蒂对自己喊话来壮胆:“它们也就是靠数量而已!”

但当蜂群撞击她的身体时,鼓足了的勇气都被撞了个魂飞魄散,五脏六腑都被撞了个七荤八素,只剩下绝对的恐惧感。

在蜂群连绵不断的打击下,温蒂几乎毫无喘息之机,仿佛身处冰雹之中。嗡嗡的轰鸣声吞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豁出去了!她再次把匕首当羽毛球拍用,每一击都尽可能砍中更多西梭利蜂。

匕首确实很管用,西梭利蜂不是被砍死,就是被驱散。但无奈消灭一批,又来一批。她的头好像挨了一记重拳,打得她眼前金星直冒。她无力地向后一仰,盘旋着坠落。

小叮当一刻不停地作出各种快速反应,她一边搏斗,一边及时拽住温蒂。温蒂这才慢慢清醒过来。当她重新投入战斗时,发现有成百上千只西梭利蜂还在等着她。

她的胳膊剧烈地抽搐着,她的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她身上到处是紫得可怕的淤青……一切痛苦都在动摇她的意志力。何况现在,没了她的影子,温蒂感觉体力更容易耗尽。

但蜂群的进攻还是一浪接一浪。

她觉得战斗仿佛永远不会停止——虽然,似乎她和小叮当杀死了足够多的西梭利蜂,但敌人不惧牺牲,不愿放弃,而是带着加倍的愤怒,前仆后继地朝她们发动决死的冲锋。

打击,格挡,再打击,蜂群纷纷坠落……

打击,格挡,再打击,蜂群纷纷坠落……

局势很明显了——不能逃跑,不能飞走,不能停止战斗,也不能喘口气,只要最后一只西梭利蜂不死,别的什么也不能做。

温蒂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音了,无数只狂暴、危险的西梭利蜂在她身边丧命,一只只残破不全的、带着若隐若现闪光的虫体坠落在地,就像之前的暴风雨又回来了。在温蒂看来,整个过程与其说是一场史诗般的大战,还不如说是一个女工无休止地擦洗着满是灰尘和污垢的家具——只不过这些家具拼了小命也要杀掉这位女工。

她来不及去看小叮当一眼,只知道小叮当在不远的地方叮当作响,那声音或许是唯一能让她振奋的因素。她知道小仙子已经尽力去拼了——或许小叮当每杀一只西梭利蜂的工夫,她自己就杀了十几只吧?最后,越来越刺痛的疲惫感就像硬朗的磨石,把她的恐惧感磨得越来越细、越来越细……

她感受不到对倒下的害怕了,也感受不到对死亡的恐惧了。

眼前仿佛斗转星移,眼前仿佛月亮——不管有多少个月亮——如梭。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哪怕是最琐碎、最无趣的家务活儿,也没持续过这么长时间。或这种许持续反而能带给她力量。酸痛在她的肌肉里灼热地燃烧着,伴随着她每一次举刀、劈砍、格挡、再举刀……

她几乎没反应过来西梭利蜂只剩下最后的十来只了。与此同时仙尘赋予她的那种浮力也在流失,她的身体开始慢慢下沉。

“我……飞……飞不动……小叮当……”

小叮当一边抓住她的手努力要扶住她,一边飞起一脚,狠狠地踢中了一只西梭利蜂的双颚。这一抓很及时,但并没有阻止她最终摔倒在地;这一脚很准确,但并没有吓退附近的其他敌人。小叮当转过身,护着温蒂跌跌撞撞地回到小船上。温蒂一头栽倒在船里,虚弱地蜷缩成一团。在她身后,小叮当英勇地和围上来的最后几只西梭利蜂搏斗。

在温蒂昏死过去之前,最后一个念头闪现在她脑海中——身为英雄,原来只是无休止地做事,做事,做事,而已……

第二十七章 伦敦的情况

有读者想问,温蒂的家人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现实世界和梦幻岛世界——以及太初之地——的时间流逝速度到底一不一样?梦幻岛上该喝下午茶的时候,美国东部时间是几点钟呢?温蒂的家人会意识到她不见了吗?他们会想念她吗?

(译者注——虽然温蒂是英国人,但毕竟作者是美国人。美国本土跨越四个时区,各自用不同的时间:东部时间、中部时间、山地时间、太平洋时间。不像中国统一使用北京时间。)

以下就来揭晓——

伦敦又是烟雨蒙蒙,约翰和迈克尔兴冲冲地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前者刚刚成功通过了植物学考试,后者正回味着校长格外开恩给学生们午餐配的面包和蜜糖。只不过,小哥儿俩的区别在于:迈克尔浑身湿透,约翰从他那顶假正经的帽子到脚尖都是干的。因为圣诞节时别人送给他一把大伞,他走到哪儿都不离身——不下雨就拄着当文明棍用——他给这把伞起了个女孩子的名字,叫“阿婉”。

他时不时就来上那么一句“我的伞,叫阿婉,押韵不押韵?”说多了,就连温文尔雅的姐姐温蒂也忍不住怼他一句“约翰,你贫不贫啊?!”

“温蒂,我们回来啦!”约翰大着嗓门喊道。

“茶还没泡吗?我闻不到茶香!”迈克尔有点不满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泡茶?”约翰问。

“我闻就闻得出来,”迈克尔没好气地说:“我能闻到烧水时的蒸汽味道,又暖又湿,真可爱。如果她做了小面包,我也闻得到。”

“咦,据我看,家里好像没烧水,也没做什么小面包,更别提茶了。”约翰摆出一副学究派头,幽幽地说。

“我想我们得自己做了。”迈克尔四下里寻找火柴盒,顾不上看哥哥怎么扮老夫子。就算他不懂下厨,也没有姐姐帮忙,这种困难未来总会克服的。

“可她会在哪儿呢?”约翰觉得有点不妙。

老迈的娜娜不失时机地进了厨房——它之前一直睡在楼上的炉火前,愉快地梦见自己同样躺在炉火前——她高兴地咧着嘴,要求得到长辈应有的问候。

“娜娜!”迈克尔拥抱着忠诚的狗——它一点儿也不介意迈克尔湿漉漉的“人爪子”,就像过去迈克尔也不介意年轻的它喜欢踩水坑那样——“你看见温蒂了吗?”

娜娜叹了口气。如果两个男孩对它那双满是表情的棕色的大眼睛观察得更仔细一些的话,他们就会意识到它想说:“身为一条好狗,我要费劲地表达,才能让你们不费劲地理解。”

它走到厨房门口,端端正正地坐下来,望着窗外,吠了一声。

“哦,娜娜说,她出去了。”迈克尔大胆地断言。

娜娜叹了口气,如释重负。

“这是下午茶时间,她在这会儿出去?太奇怪了吧?”约翰说。

“也许她出去给我们买点儿别的东西,结果被雨困在了半路上。”迈克尔满怀希望地说。

“这儿是伦敦,迈克尔,身为伦敦人怎么会被雨困住呢?”约翰改学爸爸的腔调说话,但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不知怎么地,就在刹那间,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个陌生的世界——仿佛不是回忆,而是在想象——那是一个有着阳光海滩、飘着椰子和棕榈味道的世界。

迈克尔无法读懂他哥哥的心思,却不知为何也有了类似的感觉。只不过,迈克尔的大脑立刻选择了“向右转”——这种反应,在年龄较小的孩子身上比年龄较大而且学习能力更好的孩子身上更常见:

“我们应该做点什么吃的给温蒂。”他说。

“对,没错……”约翰没把握地应和着,在还没布置的桌前坐下。他用和弟弟完全不同的方式转着脑筋:他总觉得现在做点什么吃的也已经来不及了。

温蒂下厨不多,除非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留下的精美记号——鲜艳的花束、漂亮的饰物,或者一张她写好的小菜单。

爸爸妈妈回来了。今晚的饭似乎吃起来没味道,餐桌也布置得特别简陋。

“孩子们,”达令太太问:“温蒂呢?”

“不知道,妈妈,”迈克尔回答:“我们回来已经好几个钟头了,就是没看见她。”

“哦……”达令太太看了看丈夫。

“这……”达令先生有点慌了——温蒂总是在她该出现的时候出现——“莫非……有歹徒闯进来了?”

“谁把温蒂给拐走了?”约翰带着那种通常出现在有着不那么聪明的爸妈的、比较聪明的孩子口中的讽刺性语调说:“可是,拐谁也不该拐这样儿的……”

达令先生皱起眉头——仅仅这个动作就堵住了长子的嘴巴——他感觉自己好像被人愚弄了,满肚子开始酝酿无名之火,但又不知该往哪儿发。

可女儿确实不见了……

倒是他的妻子比他务实一些,先一步去寻找线索:“她的雨伞还在,可就是外套不见了。难道她就在附近,没出去多远?”

“正常,我一天到晚伞都不带就出门。”迈克尔说话了。

“如果外面有什么好玩儿的,你连影子都不带就出门!”约翰翻着眼睛,讥讽着弟弟。

突然,两个男孩的目光直了。他们面面相觑——心有灵犀一点通。

“那影子……”迈克尔小声地把“那”字读出“内”的发音。

“可它毕竟不是真的……”约翰提醒弟弟。

“约翰,咱得去看看。”

“我们上楼去看看,妈妈,”约翰一边拉着弟弟匆匆往楼梯走一边大声说:“希望她没有发烧,没有晕倒在什么地方,人事不省……”

“你太多虑了!”迈克尔轻声抱怨道——他不得不承认哥哥比他想得远,或许他一辈子都会不断对哥哥说这种话。尽管这样,他们现在还是一条心的。他们蹬蹬地上楼进了儿童房。它现在已经是小哥儿俩的房间了,里面被重新粉刷过,添置了新家具,看不出什么童年时的印象。地板的中间用粉笔划了一条整齐的线——约翰不许弟弟的那些玩具士兵越过这条线。

那个旧柜子还在,里面还放着温蒂的旧东西——她曾经最喜欢的玩具、缝纫用品和其他零碎儿。只是天气潮湿,吸饱了水分的木头很难打开。约翰好不容易拉开抽屉,还把自己摔了个屁股蹲儿。

迈克尔凑过来。

“没找到啊!”他一边翻找一边说,全然不顾那里面还有缝纫用的针。约翰站在一边,象征性地翻了翻,倒是没再和往常那样装老夫子。

“它真的……真的存在过吗?”迈克尔放弃了寻找,一脸无辜地问哥哥。

“我不记得了。”约翰承认道。

一方面,达令先生自然不希望这种事威胁到他在职场的地位;另一方面,他和妻子都不是完全不相信“弹簧腿杰克”之类的传说。他们只好不声不响地报警。

但警方似乎对这个案子也不怎么上心。他们认为,一来,温蒂是个年轻的未婚女孩,说不定早有相好的,两个人私奔到了什么地方也很正常。等温蒂再回家的时候,就不能叫“回家”了,应该叫“回娘家”——说不定还能带个孩子回来。如此一来,达令夫妇可以等着为人岳父岳母——甚至外公外婆——了;二来,最近没什么暴力犯罪的迹象——比如没人目击弹簧腿杰克之类的——达令一家又没有已知的仇人,也没发现什么尸体像奥菲利亚那样漂在泰晤士河上。

(译者注——奥菲利亚,是莎士比亚著作《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她是哈姆雷特的恋人,性格天真无邪,单纯善良。后来她全新全意为家庭服务,但在父亲和恋人之间的矛盾中迷失了自我,双方都不待见她、不理解她。最终,感觉失去了生活意义的奥菲利亚,满身盛装,跳河自尽。关于奥菲利亚之死的名画有很多。)

达令太太是了解女儿的——在温蒂、约翰和迈克尔眼中,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她不相信警方“私奔”之类的理由。温蒂对任何男孩子都不感兴趣,也许书商的侄子除外。

“我觉得她会回来的。我猜她不想被送去爱尔……”达令先生说。

那个“兰”字还没说出口,他突然看到妻子惊恐的眼神和摇头示意。可惜,为时已晚。

“送去爱尔兰?!”约翰突然厉声责问爸爸:“您要把温蒂送到爱尔兰去?!”

“为什么?要去多久?”迈克尔问道。

“我们只是觉得……”达令太太帮丈夫开脱:“你们的姐姐需要休息一下。”

“行了行了,”达令先生知道自己本来想瞒但又不慎说漏了嘴,恼羞成怒之下,干脆顺水推舟,祭出了发火这一招,力图重新控制场面:“我们要让她摆脱那些童话故事!她老是在笔记本上写那些不着边儿的废话!”

“就为这个,您想送她去爱尔兰?!”约翰不依不饶地问。

“约翰,你要知道……”达令先生的家长架子才摆了一半儿。

“您拿走了她的笔记本?!”迈克尔愤怒地喊道:“您偷看了她的笔记本吗?!”

“迈克尔,我们当家长的,完全有权利去看……”

“那您应该知道,我姐姐比毕翠克丝·波特更优秀!比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还要优秀得多!!”

“可那是……”达令太太开了口,只不过她自己还真不知道这两个名字是啥意思。

只听扑通一声,达令先生痛苦地瘫倒在椅子上,用手捂着脸。仿佛什么精神类的东西从他体内流失了。

(译者注1——这是重要线索!毕翠克丝·波特(生卒年:1866-1943),英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代表作是《彼得兔》,这本书首次出版于1902年,也是她的处女作,顿时轰动了市场,颇受读者欢迎。这也说明了本书的故事一定发生在1902年之后。)

(译者注2——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生卒年:1850-1894),英国著名文学家,代表作是1883年问世的《金银岛》。这本书讲的是有关海盗的冒险故事,其地位之重要,可以用一句话概括:如果咱们中国孩子是看着《西游记》的“西天取经”长大的,那么英国和美国的孩子就是看着《金银岛》的“海上寻宝”长大的。)

就这样,达令一家——不过已经算不得一家了——继续在阴郁中度日。谁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错,也不愿意承认目前的生活有问题。可就像纸包不住火那样,只要掉了个纽扣没缝,或者娜娜又叹了口气,问题马上就暴露无遗。尽管雇了厨师,可一顿又一顿饭菜都不让人满意;尽管雇了洗碗工,可房子里却越来越黑、越来越脏。

食品和日用杂货没人去买,用啥啥缺;衣服越来越难看,谁穿谁别扭;东西放得乱七八糟,找啥啥没有。再也没有人给达令先生一个女儿的温暖拥抱,再也没有人对达令太太的各种礼服赞不绝口,再也没有人娇声娇气地说想用达令太太的香水……

再也没有人在笔记本上写什么幼稚故事之类的了。

各位读者,说到这里,大家应该都明白了吧?首先,温蒂的家人们确实非常难过。

然后要知道,人间和梦幻岛上的时间流逝速度,确实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聪明的读者可能已经猜到了。凭什么猜到呢?就凭彼得潘的影子失踪的时间啊!

不过,身为这么聪明的读者,你们说,如果温蒂真的活着回来了,她的生活还会和以前那样吗?

反正,达令夫妇开始不那么认为了。

第二十八章 彼得潘

小船沿着那条新河的最后一段顺流而下,黑夜慢慢被早晨点亮。雨过天晴,阳光和煦,没有阴险的美人鱼、残酷的海盗、不可名状的上古大神、脾气暴躁水晶怪物,也没有恐怖的西梭利蜂。要不是任务还很紧急,温蒂真的很享受这种安宁。如果伦敦的生活真的和梦幻岛那样充满了焦虑和危险,但更多是奇幻的冒险之旅,她还不至于这么享受呢。她想起自己那间梦幻小屋,对躺在里面的渴求更大了。

小叮当似乎对这片安宁毫无眷恋。她拖着船头拼命往前飞,想把船在水中拖得更快些。看着仙子脸上坚定的表情,看着她翅膀下、胳膊上鼓起的一块块肌肉,看着肌肉上的汗水随着亮晶晶的仙尘一起挥洒,温蒂不禁笑了——笑得毫无嘲讽、毫无刻薄。

水越来越浅,蔓延出一片银色的三角洲,把松软的沙子雕刻成千万枚精美的小模型。两边的河岸变成了沙丘。温蒂又回到了沙滩上,面朝大海,虽然未必就春暖花开。

小叮当停下手中的活儿,飞到空中,想看得更清楚些。没有她的助推,小船既没有慢也没有快地继续前进着。

“我觉得你不要对彼得抱太大希望,”温蒂试探地对小叮当说:“我们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里,也没办法找到他。我觉得虎克才是我们现阶段最值得关注的问题。我们必须……”

突然,小叮当俯冲下来,猛烈地攥住她的手,边攥边指着沙滩方向。仙子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那么大,几乎要占据她小小的脸庞上每一寸肌肤。

是彼得潘!他若无其事地躺在一棵弯向地面的椰子树上。

“哦!”温蒂的嘴圆得正好像一个大写字母“O”。

毫无以为,那是彼得潘的真人——纤瘦的身躯,一身绿叶般的衣服;软软的鞋子带着尖尖的头,怎么看怎么秀气;软软的帽子上插着一根鲜红的羽毛,斜斜的鼻子,红褐色的头发和非常特别的眉毛;一把短剑挂在细细的皮带上。

他懒洋洋地微微翘起一只手,轻轻地打着拍子,仿佛在指挥一支看不见的管弦乐队。只不过,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

他的相貌比真实还要真实,颜色比鲜明还要鲜明,细节比温蒂能想象的要多得多。就像一个比现实更加现实的梦。

可这怎么……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叮当一脸坏笑地哼了起来:

“军功章啊有你故事的一半,也有他魔法的一半。”

接着,她抛开温蒂和船,朝彼得潘飞去。

温蒂拖着一条睡麻了的腿,挣扎着离开了那条摇摇晃晃的小船,也跟了过去。

她正要把船拖到沙滩上,却又改变了主意。在梦幻岛,人们似乎被剥夺了一切:背包、体面的衣服、现代化的财产或资产,还有思想——仿佛一切无常。

“想想那些失落的男孩都穿得怎样、住得怎样……想想卢娜……”她低声说。

得而复失……甚至她自己的影子。

温蒂把小船推回徐徐的水流中,开玩笑地拍打着它的肩膀——本来是船舷的地方。

“你自由了……至少暂时摆脱了我。现在去帮助别人吧。”

她看着它华丽地漂向远方的大海,像一件交织着金色和蓝色的玩具……

……她还装出一副对小船依依不舍、踟蹰着就是不舍得那么快去见她心目中英雄的样子。

望着小船远去,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朝彼得潘和小叮当的方向走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只看到两只踏进沙子里的光脚,还有一条——或者说半条——破烂不堪的裙子软弱无力地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腿。这可不是她构思的和彼得潘第一次正式见面时的尊容。但她还真没构思过自己到那时候该穿什么,或许穿什么不要紧——就穿这身最平常的浅蓝色连衣裙也无妨——但关键要头戴一顶足够时髦的鸭舌帽,身配一把锋利的长剑。

突然,一个阴影掠过沙滩,一下子被她的两只光脚吸附住了。太棒了,她的影子回来了!温蒂顷刻间有了一种温暖、踏实又完整的感觉,疲惫感消失了大半。

她一脚踢过去,把沙子——和沙子的影子一同——踢向她自己的影子。

她的影子惊讶地跳起来,就像水花在飞溅。

“哦,你回来了啊,很高兴又见到你。”温蒂冷冷地说。

她的影子兴奋地指着彼得。

“是的,我知道。是我们发现他的。就凭我们自己。也不用谢你。就算你找到了他也没回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你真是太周到了。”

说着,温蒂不再理睬她的影子,而是神气十足地朝那棵棕榈树走去。

各位读者恐怕看不出影子对此有什么反应,因为温蒂坚决不理睬它——简直是不想见它。既然大家应该站在温蒂的角度,把自己代入这本书中去,就只好靠你们自己的想象力来决定影子的反应。

彼得潘坐起来,看着温蒂。

是时候承认她的错误、接受应有的惩罚了。然后再开始她的下一个任务——他们三个一起去拯救梦幻岛。

她扬起下巴,大步走向他。

凑近了之后,她才发现彼得潘的身材不至于“小”,更是纤瘦,简直比她还要瘦,个头也比她矮。他一脸的孩子气——颧骨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全部消失,嘴里好像都是乳牙,从来就没有恒牙。

温蒂咽了口唾沫,想起她过去对他的那种近乎浪漫的想法。用人类世界的时间来衡量,彼得潘不会超过十二三岁的样子。他的目光里虽然充满了某种狂野的感觉,但总觉得比约翰还要年轻。

“你好,你一定是彼得潘。”温蒂用字正腔圆的发音和礼貌来掩饰自己复杂的感情——甚至还包括一些紧张——她这回没行屈膝礼。

“叮当刚才还对我说,你在帮我找影子呢!”彼得笑着说,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他的牙齿闪闪发光,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所有的疑虑、尴尬在顷刻间烟消云散。温蒂被他的活力征服了,感觉自己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因为他是世界上最有趣的人,和他在一起的任何冒险都一定会是最棒的。

“我看得出来,你也有同样的问题啊。”他朝温蒂得意地笑着。她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她的影子正撅着嘴,抱着双臂。

“嗯……狼和影子……”温蒂尽量压抑自己的激动,装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都有自己的想法。”

“可不是嘛!”彼得叹了口气。温蒂感到心怦怦直跳。他是在同情她!他们的关系一下就拉近了!

“有时候影子给我带来麻烦,但没了影子那才是真麻烦!”彼得说:“我想念我的影子。没了影子可就累垮了,我这不正躺着嘛!而且还疼得厉害……”

“疼得厉害?”小叮当和温蒂面面相觑,目光里满是担忧。

“对啊,胃也疼,心也疼,好像我在零食树那里吃得太多……”彼得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难受:“但关键是,哈哈,温蒂,你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过去经常去伦敦听你讲故事,现在你亲自来到了这片沙滩上,还愿意帮我找影子呢!”

“当然。但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海滩上呢?”温蒂的好奇心让她顾不上道歉了。

“找我的影子啊,傻女孩!我不是说我正想念它吗?”他有点厌恶地说。

快到正午了,太阳正当空,这个时候很难观察到什么影子——除了那歪斜的棕榈树之外。当然还有温蒂,她的影子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可……你的影子根本不在这儿。”

“对呀,所以我的影子是那么与众不同,对吧?我马上就要见到我的影子啦!”彼得得意地欢呼起来。

温蒂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小叮当,想不出对这种荒唐无比、毫无逻辑的话该有什么反应。仙子睁大眼睛看着彼得,把一只小手放在他手上,冲温蒂微微耸了耸肩:“你能做什么?”

“啊……那个……彼得,我知道你的影子在哪儿,”温蒂急忙说,避免在什么东西开始阻止她承认事实之前就一口气说完:“你的影子一直在我手上,在伦敦。我用它换来了去梦幻岛的机会。”

彼得潘也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温蒂不禁向小叮当望去。小叮当微笑着,冲温蒂坚定地点头,她在鼓励、在赞许、在褒扬朋友勇敢的承认。

“你……拿着我的影子?”彼得终于开口了,仿佛是想捋一捋:“在伦敦?”

温蒂点点头。上次你来的时候,可能惊动了我家的狗‘娜娜’。它想攻击你,结果咬住了你的影子,把它从你身上撕了下来。它不是故意的,真的,它真是我们家的好狗,它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我们。它肯定以为你是歹徒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把你的影子小心地保管着。我盼啊盼,盼着你回来拿。”

“哦,我想起来了!”彼得欢笑着跳起来,优雅地转着圈:“总算想起来了,那就是我上一次见到我影子的地方!天哪,我确实没再去过伦敦了。怪不得我到处都找不到。我本该去趟伦敦,可是叮当不停地和我说……她不停地和我说……”

他突然皱起了眉头。

小叮当不禁咽了口唾沫。

温蒂熟练地咬起了嘴唇。

“叮当,”彼得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着愤怒和质疑的光芒:“你为什么和我说它不在伦敦?为什么说我不必去伦敦找,也不必再去伦敦?你难道不想我找回影子吗?!”

小叮当一脸的痛苦:

“我只是不想你再去见温蒂……”

“温蒂?”彼得怒气冲天:“凭什么?温蒂她怎么了?她……难道她是坏人?!”

“不!温蒂不是坏人!!”听了彼得这句话,小叮当突然冲口而出,但说完这话她又软了下来:“其实是我嫉妒温蒂。”

“什么?!你嫉妒她?!嫉妒这么个傻女孩?!”

小叮当悲伤地点点头。

“请你原谅她,彼得。”温蒂急忙迈步上前。

“你嫉妒她,哪怕宁愿让我永远失去影子?!”彼得不理会温蒂,而是冲小叮当怒吼:“你算个什么朋友,叮当?!”

“彼得,你听我解释!”温蒂看得出彼得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小叮当根本不知道影子被娜娜撕掉了,也不知道我拿着影子。最近她才猜到有这种可能性,所以为了找你的影子,她孤身一人飞到了伦敦!可惜阴差阳错,那时候我已经带着你的影子去了梦幻岛。”

“好吧,谢了,”彼得怒气不减:“自从我失去影子……已经……已经过了好几百个月亮了!小叮当,你最坏了!!”

小叮当的翅膀耷拉下来。她抱起腿,很快就把头埋在胳膊里,让温蒂心疼地哭了起来。

“就算她有错,彼得,”温蒂把小叮当抱起来:“可她在努力补救!她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爱你!她不想失去你!!”

“她……爱我?”彼得震惊地问。

他把头凑近泪眼朦胧的仙子。

“这是真的吗,小叮当?你……爱我吗?”

仙子点了点头,晶莹的泪珠一个劲儿从她眼中溢出。

“呸!那都是胡扯!”彼得暴跳如雷地咒骂着。

“好了,别哭了,小叮当,没事的。给他几分钟的时间,他会慢慢冷静下来的。”温蒂轻声安慰着朋友。仙子的眼泪又痛又烫。

“呸!爱什么爱,有病!”彼得跺着脚咆哮道:“什么爱来爱去的,全是扯淡!小叮当,如果你算朋友,为什么还要看着我永远找不回影子?!”

他突然狂喊出一句话:“小叮当,你被放逐了!以叛国罪!被放逐!!”

(译者注——这是古希腊时代的概念,叛国罪是最严重的罪行,不是被立即处决,就是被放逐。在当时的生存环境下,被放逐和被直接处死几乎没有区别。迪士尼电影《狮子王2:辛巴的荣耀》中,辛巴也将高夫放逐。著名哲学家苏格拉底也因为叛国罪被放逐,但他自愿选择饮鸩自尽。)

“不许你这样说!!”温蒂突然对彼得怒喝起来——尽管彼得潘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但她现在就像遇到两个弟弟放肆的时候,身为姐姐该狠就得狠那样——“小叮当是错了,但她也是好心办坏事!!你不能放逐她,应该接受她的道歉,以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别再浪费时间了,虎克计划要在离开前抓住你,并摧毁整个梦幻岛!!”

“你说什么?”彼得惊讶地问:“摧毁整个梦幻岛?!哦……看来事儿大了……那什么……小叮当,我原谅你了。”

他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而且显然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大转弯,让温蒂有一种晕船般的感觉。

“对不起,彼得。”小叮当从温蒂手里站起来,金色的光芒笼罩着她充满歉意的脸。她就像一枚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徒小雕塑。

(译者注——圣徒,是天主教在公元392年成为古罗马帝国国教之前,一些品行高尚、大义凛然的教徒。在他们去世——比如英勇就义——之后,被天主教会追认为圣徒。)

“我接受你的道歉,”彼得殷勤地点点头:“别再这么做了。”

“我再也不这么做了。”小叮当说道。温蒂感觉她手心里暖暖的,捧着的满是小叮当的热忱。

“好了,你为什么说虎克想摧毁整个梦幻岛?”彼得问:“虎克当然是个坏人,但他还不至于疯掉。梦幻岛没了,他又能去哪儿呢?”

“他大可以离开梦幻岛,”温蒂说:“离开我的这些故事。”

小叮当颤栗了一下。

“嗯……恐怕虎克这回是真疯了。那么他打算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但他肯定要先抓住你,再开始摧毁梦幻岛,他要你亲眼看着梦幻岛怎么被摧毁,来折磨你。还有,”温蒂清了清嗓子,让自己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响亮:“他用你的影子来抓你。这都是我的错,是我把你的影子拱手交给了虎克,作为交换,我要他用海盗船把我带到梦幻岛。”

“哦……”彼得上下打量着她,好像第一次见她似的:“我说怎么有点怪怪的,你都这个岁数了,本不该来梦幻岛。再说了,你是个女孩……”

“……是个‘傻女孩’,有人这么说我来着。”温蒂狡黠地说。

“是啊,我第一次看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傻女孩,现在看还是如此。不过你很聪明,拿我的影子去交换……”

“不好意思?”温蒂以为自己听错了。

“所以等一等,给我点儿时间捋一捋:你,温蒂,把我的影子交给了我的敌人?那个老鳕鱼?那个被我砍了一只手、成天要找我报仇的海盗头子?”

“是的,没错,都是我做的,”温蒂再次认真地清了清嗓子:“我做了最糟糕的事,我很抱歉,彼得……”

但她突然被一声响亮的啼叫打断了。彼得大张着嘴,发出鸡啼般的声音。

他咧着嘴笑着,双手叉腰,快乐地打着旋儿。这可把温蒂搞蒙了。

“我终于可以跟海盗干一仗了!”他笑得只见牙不见眼:“我要从老鳕鱼手里夺回我的影子……顺便再给他那只手也换个钩子!我一直都这么想来着,没想到机会就在眼前!干得漂亮,温蒂,你真聪明!”

他突然攥住温蒂的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他拉着转了个圈。猝不及防的小叮当结结实实地摔到了沙滩上。

温蒂本该沉浸在前所未有过的幸福中——她心目中的传奇英雄不仅不责骂她、不仅不恨她,反而夸她干得好,还快乐地和她一起跳舞,让她不仅仅是受宠若惊,甚至愿意做任何事来让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演对她这种感觉。

可是……

她看着小叮当——那仙子有点吃惊,有点狼狈,愤怒地瞪着眼睛……

不是冲着彼得潘,而是冲着温蒂!

如果仙子的眼睛是黑亮亮的煤,那完全可以把温蒂身上仅存的裙子都给烧了。

温蒂急忙撒开彼得的手。

“呃……彼得……可我还是很抱歉。最起码我不该拿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去做交易什么的。我简直太自私了……”

“哎,啥问题都没有,”彼得说着,朝她挥着手:“来吧!我们赶快去找海盗吧!”

他习惯性地转过身想飞起来,但突然停住了,好像忘了什么似的,那一瞬间他摆了个踮脚尖的可笑姿势。

“帮个小忙,叮当?”他问道。

仙子忿忿地摇着头,抱着胳膊,撅着嘴。

温蒂突然被一阵前所未有的厌倦感袭上心头——难道一切进展就要毁于一旦?尽管她和小叮当的友谊越来越深,但小叮当毕竟还是仙子——突然就暴怒,突然又流泪,之前一个劲儿催自己赶路,现在好像一下子都忘了该做什么。

就像彼得潘。

就像一个又一个故事里的某些角色的属性永远不会改变——因为你不想让他们改变,就像你希望永远维持和妈妈或者某位挚友之间的感情那样。

看着彼得潘和小叮当闹矛盾,温蒂心中五味杂陈。彼得潘和小叮当都像孩子一样。可她温蒂不像、也不再是个孩子了。尽管她还是个足不出户、喜欢编没人愿意听的故事、不是忙家务就是对着窗外做白日梦的大家闺秀,但她早开始想要别的东西了,尽管她暂时还不能清晰地描绘自己的新想法,但她已经厌烦了她的日常生活。

可这种改变会不会很可怕?

难道永远生活在梦幻岛、再也不做任何改变就不好吗?

永远做那个有时紧张害羞、有时滔滔不绝,总希望通过照顾别人来赢得尊敬和爱戴的温蒂吗?永远做那个爱梦想但缺乏行动的女孩吗?永远做那个孤独的、不适应任何世界的女孩吗?

人毕竟总要完成什么事情。即便是被“瞎编乱造”出来的故事,也应该有头有尾。没有发生,就无所谓事物。但话说回来,温蒂觉得,只要彼得潘和叮当确实存在于某个世界上,而且永远不会改变他们自己,她就会觉得特别欣慰,就不怕任何改变发生在自己身上。乃至……

……乃至可以改变故事的走向。

“彼得,我看小叮当有道理,”温蒂突然感觉自己这个爱幻想的女孩终于想到了什么万全之策:“首先我不懂武功啥的。小叮当应该有魔力让她自己很能打,但她未必能打得过那么多个冷酷无情、还拿着热兵器的海盗。就算彼得你亲自来了,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我的意思是,小叮当还是应该把仙尘给彼得,但不是现在给。彼得现在哪里都不许去。海盗的最终目的是要逼你目睹梦幻岛毁灭的惨景,所以他们在抓住你之前,应该不会开展下一步的。我们不主动出击,就能一边耗他们的时间,一边给我们争取搬救兵的时间……”

“搬什么救兵?!”彼得不满地嚷嚷着:“让我飞起来就行,我自己能对付老鳕鱼!”

“彼得,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觉得不舒服了,”温蒂说:“虎克把你的影子关在一个笼子里,一个可怕的笼子!他应该是通过折磨你的影子,间接去伤害你,影响你的身体状态。”

这话一出口,彼得的态度立刻不一样了。

“笼子?你是说……虎克把我的影子关在笼子里?”

“恐怕是的。笼子里有各种可怕的倒钩和钳子。”

小叮当仔细地观察着彼得的一举一动。当彼得突然举起手的时候,她会心地笑了。

“我不喜欢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他咒骂道:“利用我的影子……这……已经出圈儿了,这已经不再公平了!好吧,老鳕鱼,你不仁也别怪我不义!这回我不能单打独斗了,我需要手下,需要凑一支大军什么的……好,去找失落的男孩!对,就这样!大家一起拯救梦幻岛!还等什么,我们出发吧!”他似乎又忘了自己仙尘不够用,摆出了个起飞的姿势。

“你应该留在这儿,”温蒂说:“还记得我刚才说的吗?最好是小叮当去召集男孩们,她飞得快,你和我就……”

她突然看到了小叮当不满的眼神。

“我是说……我去召集男孩们,小叮当留在原地照顾你,”温蒂急忙改口:“只要告诉我吊人树的位置,越详细越好,再给我点儿仙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这就来。”小叮当说着,优雅地闭上眼睛,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但她首先飞向了彼得,绕着他一身绿衣服盘旋而上,仿佛火树银花。看着金灿灿的光芒笼罩着自己,彼得乐得合不拢嘴。

她把一大把仙尘往背后一抛,直接撒了温蒂满头满脸。这不是故意,也不是不满,而是她的眼睛始终没舍得离开彼得的笑容。

“我不知道这种关系对你们俩有什么好处……”温蒂嘟囔着,擦了擦鼻子上的仙尘。但谁都没理会她。

“到那儿去很容易,”彼得说着,蹲下来,拔出短剑在沙滩上画着:“我们所处的位置叫‘假肢点’,你往这边飞就能找到河,然后沿河……”

“对不起,是哪条河?”温蒂竭力想看明白彼得画的地图。

“啥意思?”彼得笑着,从脑后把帽子一推,让它垂下来盖住自己的脸:“梦幻岛只有一条河。”

小叮当直摇头。

“现在已经有两条河了,”温蒂解释道:“我创造出了一条河。”

这也许是彼得潘有生以来第二次陷入了沉默。

“当我和小叮当在太初之地的时候……”她一本正经地说,压抑着心中的自豪和喜悦。彼得有没有在梦幻岛创造过什么新东西呢?就算他有,但能像一条河那么恢弘吗?

“你们去了太初之地?”彼得一惊。

“是美人鱼告诉我们的,你到那里去是为了获得一个新的影子。”

“就是啊!该死,”彼得突然跳起来大发雷霆,使劲儿踢着沙子,把他刚画好的地图弄得一塌糊涂:“它们根本不让我进去,我还一路这么走去的,它们也不理不睬,还让我‘自己的事儿自己处理就好’……呸!我是谁呀,我是彼得潘!我是梦幻岛的国王!!”

温蒂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她突然开始理解斯莱利为什么会对彼得不满了。她不知道彼得多长时间就会说一次这种话,多长时间就会这样失态一次。

“我倒觉得,彼得,你应该庆幸自己没进去。我们进去之后就被困住了,差点永远就被困死在那个大沙漠里!”

“我还是不敢相信你们到那儿去了,简直太危险了,”他说着,转向小叮当:“小叮当,你去那里是为了谁?是……为了我吗?”

小叮当害羞地点点头。

“嗯……好像真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促使你这么做……”他挠着下巴:“是……爱……呸!唉,我是说,唉,我不知道……不管那是什么力量。”

“你难道不会为我做同样的事吗?”小叮当突然问,她的翅膀尖颤抖着。

温蒂感到心跳停止了。她和她的朋友一样焦急地等待着答案。

“当然,我也会这么做,但绝不是因为爱,”彼得说着,厌恶地猛摇头:“听我说,绝不是因为什么爱!而是因为我们是伙伴,明白吗?我是船长,你就是我的大副,你是我最重要的部下。所以我不会让你发生任何事的,永远不会!”

小叮当高兴地拍着手,用她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望着他。他也笑着轻轻拍着她的头。

“那就好……”温蒂笑着微微点头。

“那什么……温蒂,不管你说什么河,反正吊人树就在这里。”彼得在地上看似随意地画个了叉。

“温蒂,还记得黑龙山吗?”小叮当看得出彼得解释不清楚,而温蒂毕竟不熟地理:“山的正东南方,到海岸的中点位置就是吊人树了。你从空中俯瞰未必认得出那棵树,但一定能看到一块明显的圆形空地,仿佛被林火烧过,或者被陨石击中了似的。”

“明白,太明白了,”温蒂甜甜地笑了:“这就是我想要的。谢谢你,小叮当!”

“命名没有?”彼得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

“新河啊!你命名了没有?”

看得出,彼得似乎对这一点特别紧张。

“没有……我想我没有……”温蒂回答。

“行了行了,没有就好,我可以给它命个名了。”

彼得把一根手指按在下巴上思考着。小叮当也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温蒂的火气上来了。她恼怒地瞪着他们俩。现在没时间做这种无聊事。

彼得的眼睛亮了:“要么就叫……”

“……不要叫‘潘河’。”温蒂没好气地打断了他。

“我可没这么叫,”彼得暴躁地说:“我还想说‘彼得河’来着。”

小叮当咯咯地笑着,抖落着她身上亮晶晶的仙尘。

“不好听。要么叫‘太初之河’?你应该会喜欢的。”

“也好,那就叫‘太初之河’……对,好名字!”他激动地拍着温蒂的背。温蒂没想到男孩的力气这么大,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踉跄了两步。

“可如果你来不及回来,海盗就找到了彼得怎么办?”小叮当问温蒂。

“你那些仙子朋友呢?你能请他们帮忙吗?”温蒂问:“起码望个风什么的?”

小仙子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我知道你和他们的关系不那么近乎,真的,但现在是特殊情况,你自己应付不过来,何况事关整个梦幻岛,仙子们也不能置身事外。那位索恩可能会来,我看他挺好的。”

小叮当使劲儿摇头,轻蔑地叮当作响。

“别这样,”温蒂喊道:“别因为你的自尊害了你自己还有彼得!”

“我用不着那些小仙子保护我!”彼得又发脾气了。

可温蒂和小叮当谁都没理他。

最终,小叮当还是点了点头:“好吧,为了彼得。”

“好,”温蒂欣慰地叹了口气:“我该出发了,小叮当,照顾好他,别让他离开。如果海盗来了,先飞到林子里藏起来,不要硬拼!”她带着命令般的口吻说着,站了起来。

小叮当潇洒地向她行了个礼。但彼得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望着她。

温蒂下意识地一低头,这才明白彼得为什么会有如此表情——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的姿势多么像个女英雄——原本雪白的肌肤现在晒得黝黑,原本飘逸的长裙现在成了褴褛的束腰衣,往上看是披头散发,往下看是绑着两条“临时绷带”的伤痕累累的双腿。她敢打赌当年的亚马逊人就是她这个模样——只不过她现在少了一副弓箭。

(译者注——亚马逊人,希腊神话中的古代民族,著名的亚马逊网站、南美洲亚马逊雨林和亚马逊河,都源自这个民族的名称。据说该族只有女性成员,个个骁勇善战,为了方便使用弓箭,她们甚至不惜割掉右边乳房。她们的事迹可能源自现实中的斯基泰人、萨尔玛提亚人等游牧民族。)

“天哪,温蒂,你看上去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太不一样了。”彼得喃喃地说。

小叮当叉着腰,得意地点头。

“好了,我该出发了,”温蒂连忙说——拼命压抑着得意——“再见!”

第二十九章 飞翔

温蒂扑入空中的速度比她想象的居然还要快一些。这就像她梦中有过那么一两次的经历,突然被什么东西一把拽到空中,远离了故事情节,远离了地面上不管是怪物还是哪位心爱的角色。

这个不自然的动作让她的心怦怦直跳,但她没有犹豫。

她毅然决然地向前伸出胳膊,让指尖划过奔流不息的暖融融的风,斜斜地向北飞去。

她开始觉得自己很重要——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人们需要她做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不是钉个纽扣或者急着去市场买菜。如果她没做好,就意味着朋友们和整个梦幻岛将陷入灭顶之灾。

如果她失败了,虎克会怎么做?如果他成功地抓住了彼得,他会怎样摧毁整个梦幻岛呢?难道他会用什么暗黑力量,召唤风暴或者海啸,让梦幻岛像亚特兰蒂斯那样沉没吗?彼得的影子会不会和那种暗黑力量有关?还是……他会让天空降下火球和岩浆,烧毁梦幻岛?

(译者注——亚特兰蒂斯,传说中的失落古文明,迪士尼2001年的动画《失落的帝国》就是亚特兰蒂斯的故事。研究认为,亚特兰蒂斯事件源自公元前16世纪圣托里尼火山爆发,摧毁古希腊克里特文明,并重创古埃及等国家。如果亚特兰蒂斯真的存在,应该是克里特文明的某个国家。爆发后的火山形成岛链,也是今天著名的旅游景点。)

温蒂不敢多想,而是使劲皱着眉头,赶走可怕的想法,让自己飞得更轻快。

等等……下面那个掠过树梢的东西,是她的影子吗?

毫无疑问,正是。她终于可以正正常常地回伦敦了。

可是……

在打败了虎克——他一定会被打败的——又成功拯救了梦幻岛之后,她该干什么呢?

温蒂一直想要冒险,现在她如愿以偿。她可以回到家里,把一切写成回忆录,既可以在觉得人生如此枯燥乏味的时候拿出来鼓励自己,也可以试着出版,看看谁会感兴趣,要么就念给自己未来可能会有的孩子听。

她也可以选择永远留在梦幻岛……

不,恐怕未必是个好选择。她对梦幻岛来说好像……超龄了。而且和斯莱利一样,她对某些刻意守旧、一成不变感到很不满意。

不管彼得潘算不算是梦幻岛的国王,但她觉得自己和他很像,甚至可能彼此依存,就像梦幻岛是伦敦之类世界的反映那样。

看来这就是真正的问题:温蒂这辈子该怎么办?回到伦敦吗?在美人鱼和家务事之间,还有没有第三条出路?她能不能再开展一次伟大的冒险,一次能让两个世界都变得更美好的冒险?

约翰未来似乎可以有很多选择:当医生、当律师、当银行家、做学问甚至去航海。

但是,尽管她温蒂读过那么多书,却不知道除了当个孤苦伶仃的老处女,或者庸碌的家庭主妇之外,她未来还能有什么选择。

自责的感觉袭上心头: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些呢?为什么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相当于被关进了一所无形的监狱呢?

“因为,”她温柔地对自己说:“我以前从来就不会飞。”

在她下方,梦幻岛一片葱郁、一片翠绿——除了西北角那个迷雾重重的地方。温蒂朝那地方行了个礼。

太初说过,有些孩子只想着能吃一顿饱饭。诚然,她也知道有些女孩没摊上好的家庭或社会而沦为某种“商品”,有些女孩仅仅因为肤色就输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

故事应该延续,事物源自发生,人们也需要做些什么。

甚至,整个社会都应该被保持在正轨上。

下面的景色变了,映入眼帘的黑龙山像以前一样雾气缭绕。该是向东转的时候了。温蒂心里一紧。她很想认真看看那些山,还有真正的龙。她不知道在见过失落的男孩们之后,回来的路上是否有顺便看看——哪怕只看一眼——的机会。

她叹了口气,向右倾斜着身子。可能再也没机会了。这或许会成为她未来回归黑暗岁月后日思夜想的一件事。

第三十章 备战

虎克在甲板上操着一丝不苟的正步,一边走,一边检查每一门大炮、每一把步枪和刀剑。他的背挺得笔直,就像剑刃。

海盗们都是糙汉子,更习惯于凭感觉做事,对这种正规的军事氛围很不适应。

这不,尖叫拜伦就把他自认为擦得锃亮的炮弹递给船长看,还自豪地微笑着,恭恭敬敬地鞠躬。

虎克只是怒视着他。

“擦亮了的炮弹有什么用?”他终于吼道:“这都是表面功夫,懂吗?你的火药能保证完全干燥吗?炮筒子清干净了没有?总之一句话,你敢说这炮弹能顺顺利利打出去吗?”

(译者注——早期的火炮可能出现“炸膛现象”,火药直接在炮筒子里爆炸,整门炮被毁不说,旁边的炮手们也被炸得粉身碎骨。)

“我们将要开始梦幻岛上的最后一战!”虎克提高了嗓门,既是对尖叫拜伦说,也是对其他人说:“这是我们和彼得潘,还有失落的男孩们之间的决战!就像这枚炮弹,看着漂亮还不够,要能打出实际效果!我期待着他们支离破碎的尸体在海滩上被冲刷、他们的血染红了浪花。我要生擒彼得潘,让他目睹这一切!听明白没有?!”

“明白!!”海盗们齐声回答。一提到血腥相关的词汇,他们就来精神……

……或许更可能因为“最后一战”这个词汇。

虎克保持着愤怒的目光——他看得出,这些愚蠢的手下们没有一个人渴望对梦幻岛复仇,他们只想尽义务地做完这件事,然后开启新的生活。他们没学过什么文化,也缺乏想象力,对“复仇女神”、“指导思想”、“顶层设计”之类的精致概念提不起兴趣。

(译者注——“顶层设计”在这里是意译,仅供娱乐。原文是【life conflicts】,直译是“生活中的冲突”。)

而且在骷髅岩休整之后,他们没一个人完全摆脱了那种醉里麻西的状态。

不管了。不论如何也要打赢这一仗。

“斯密先生,传我命令,在一号、二号和六号炮位整改完毕后,复查一遍!请杜克分配好武器弹药,所有人都要武装起来。我个人珍藏的所有武器——除了我腰带上这两把燧发枪之外——大家都可以拿去用。”

海盗们默不作声。

虎克自己倒是悠然自得地摸着老鼠胡子——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的感觉,真爽!

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他揪住离他最近的那个海盗——加雷斯。

“你听到没有?!”他吼道。

那海盗大睁着眼睛,恐惧地轻轻摇了摇头。

“滴答声,你他妈的听不到吗?!鳄鱼来了!!”

“没……没听到……”加雷斯结结巴巴地说:“啥……啥都没……”

“滚!”虎克一把把他搡到一边去。这时候,他听到那滴答声好像消失了。说不定那猛兽又潜到深深的水底去了。

虎克大步走向船头,那里围了一圈绳子,还挂着一块牌子,上面胡乱地写着“禁止入内”四个红字。当然,海盗们很少有人识字,是愤怒的红色提醒他们望而却步。

赞恩坐在那里的一张板凳上,看守着金笼子。尽管船顺风行进得又快又稳——就像刀刃利索地开膛破肚那样劈波斩浪——可他的脸色发青,就像个晕了半天船的旱鸭子。因为他目睹了笼子里的惨状:那团黑影不时泛起痛苦的涟漪,有意地躲避着冷冰冰的钳子和倒钩。

“阿罗登,俘虏有什么异样?”

“没有,船长,它还是指着那个方向,它不成人形地指着原来那个方向……”

“嗯……”虎克摸了摸下巴,皱起了眉头。昨天那影子的情况也是如此。

船长回头朝船长室走去。赞恩不知怎么地就离开了板凳,不太像是等待新的指示,更像没了魂儿似的跟在他后面,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船长室里冷森森的气氛似乎在抚慰着虎克痛苦不堪的脑仁。他俯身看着那张被两个玻璃棱镜、一个铜星盘和一枚完美的头盖骨压住四角的“梦幻岛总图”,还用手指推着锡制的“骷髅旗号”模型在地图上沿着海岸线滑动,仿佛一切风平浪静。然后他计算了一下经纬度,抬起头来:

“赞恩,如果我们一切都做对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而且影子的指向也是准确的,那么只有一个结论:彼得潘已经在‘假肢点’呆了两天了,一动不动。我就纳闷儿了,那个该死的孩子,从来都坐不住屁股……”

“说不定他飞不了了,船长?”赞恩试探地问:“没了影子,他的部分能力也消失了?要么就是仙尘不知怎么地失效了?”

“有道理,”虎克说着转过头来:“可他不能飞,还能跑啊!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或者他一直在休息,可能病了,可能心情不好……也不排除……被抓住了!”

“被谁抓的呢?太初之地上一次被发现,是在岛的另一头,和这边无关。已经两个多星期没有独眼巨人的消息了。尖牙骑士也承诺在数量恢复之前,不会再找彼得潘的麻烦……那些神族已经选择跟仙子们休战和谈,然后热热闹闹地过大节去了。恐怕,那个彼得潘又在耍小聪明……”

(译者注——所谓的“神族”,推测是梦幻岛上的某个种族,并且和仙子之间发生过战争。原文是【Ragnarok】,源自北欧神话中的诸位神灵。有一款网络游戏就叫这个名字《Ragnarok》,翻译过来就是《仙境传说》。)

“……我明白了,他在设圈套!”

意识到这一点,他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但脸上露出了笑容。

“呃……船长?”赞恩小心地问。

“你没听到吗?我说彼得潘在设圈套,想引诱我上钩。哈哈,这下我明白了。”

“那我们怎么办呢,船长?”赞恩小心翼翼地问:“既然人家有了准备,我们该不该偷袭?比如从潟湖什么的地方绕过去?那里有路可绕吗?”

“不,应该没有……这样,赞恩,传我命令,全员再检查武器和弹药库。然后,换个人看守彼得的影子,最近你也辛苦了,就换那个谁……那个重新归队了的家伙。”

“呃……明白,船长,马上办!”

赞恩颤抖着逃出房间。但虎克完全顾不上理他,他拿起一本莫雷娅给的黑皮书。书上不仅提到了如何捕捉或剥夺一个人的影子,还讨论了被剥离的影子和主人之间的联系。虎克想着,如果把谁的一条胳膊剁下来,影子也肯定跟着少一条胳膊……

……逻辑上看,反过来也说得通。何况,他虎克现在已经有了“环刑监狱”……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一种邪恶得太真诚、毫不掩饰的狞笑。

他虎克船长就要取得对彼得潘的最终胜利了。

然后,下一步就是骷髅岩……

第三十一章 彼得潘和小叮当

小叮当尽快完成了她的“仙子召唤”,就从森林边缘赶回彼得身边。彼得正躺在原地,不耐烦地自言自语着。见到小叮当回来,他又迫不及待地对她重复说了一遍:

“我等不及海盗们来这儿抓我了,叮当,”他跳起来,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掌握的腔调,仿佛在朗诵:“如梦似幻,又仿佛是使命在召唤我,渴望充满了我的决心。我要让虎克好看,我要狠狠地教训老鳕鱼……啊!”

他突然惨叫一声,重重地栽倒在沙地上。

小叮当下意识地飞到空中,准备迎击那个伤害彼得的家伙。可战意十足的她竟然什么都没发现——哪怕是一条毒蛇或一只毒蜘蛛都不存在。

“叮当……我的叮当……”彼得紧闭双眼,痛苦地惨叫着,把沙滩滚得尘埃蒙蒙。

小叮当落在他胸前,抚摸着他的脸:

“怎么了,彼得,你疼吗?”

他睁开眼睛,力图把散乱而呆滞的目光重新一束束地捡起来,集中在她身上。

“叮当……就像灼烧……就像我肚子里的什么被掏了出去……有什么伸进去……啊……把我的心捏成一团……不,那不是我的心……那是我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啊!叮当,我好疼……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看不见……救救我,叮当,求你……救救我……”

小叮当徘徊着,暴怒、心疼但又无可奈何。她知道温蒂的判断没错,在西梭利蜂尾巴上看到的那一幕,肯定是虎克在折磨彼得的影子,导致他现在如此痛苦。

她只好飞得高高的、高高的,搜寻着温蒂的身影和海盗船的踪迹。可她什么都没发现。

“温蒂——快呀!”她也知道温蒂听不见,但她难以控制呐喊出声。

“叮当,你在哪里……啊——!!叮当……求你了,快回来……”

她只好回到彼得身边——她不忍回到彼得身边。

“叮当,别离开我……啊!!……温蒂和失落……失落的男孩们马上就到……他们会来帮我的……他们……最好了……包括斯莱利……他只是想……他只是想……啊!!”

他可怕地蜷缩着,剧烈地抽搐着,仿佛在用整个身体捂着肚子。

“叮当——!!你在哪儿,叮当——!!”

彼得无助地伸出手,仿佛失去了双眼般毫无目标地一通乱摸。小叮当握住他的拇指,使劲攥了一下。他的脸毫无血色,豆大的汗珠若隐若现地闪着微光,每一次呼吸也带出刺耳的惨叫声。

小叮当俯下身——迟疑地俯下身——无比温柔地吻了吻他的下唇。

仙子之吻,仿佛无影无痕,仿佛转瞬而逝。而它的效果可以像仙尘那样持久。

他的呼吸似乎缓和了些,他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些,尽管他的眼球还在丧魂落魄般地徘徊在眼皮下。

她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触碰过人类的嘴唇后,是否会在她自己身上留下什么。她只能喃喃低语,喃喃低语:

“温蒂……靠你了……”

第三十二章 重逢失落的男孩

温蒂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棵“楚法鲁伏树”所在的圆形空地。她不禁想,难道这里真是一处被废弃了的刑场吗?真的有一个个生命曾窒息在枝头吗?以前给弟弟们讲故事提及这棵树时,她从来没有多想过……

她的落地比第一次优雅多了。这次她也为从隧道滑进他们的窝里做了更充分的准备。在她出隧道口的一刹那,她利用仙尘的力量腾空而起,就像惊吓盒里的小丑那样弹起来,漂亮地站稳了身子,潇洒得让她自己也不敢相信。

(译者注——惊吓盒,一种恶作剧的玩具,内部有弹簧。打开盒盖时,被盒盖压制的弹簧将末端的小丑头像向外推出。)

卢娜本来悠闲地在炉火旁转悠,它被朋友的突然出现高兴坏了,立刻把鼻子埋在温蒂的手心里,贪婪地闻了起来。

“好女孩!想我了吗?我经历了最不寻常的冒险哦!你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其他失落的男孩们好像正处于罕见的休息时段。年龄大一点的孩子——斯莱利、斯琪和库比——用三种不同的姿势躺在蘑菇、架子或树根位置。双胞胎麻利地玩着抛接子游戏,边玩边咧嘴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他们脸上黑色的颜料形成可怕的鲜明对比,仿佛黑魔鬼露出森森白牙。图托斯抚摸着一只粉红色的睡鼠,喃喃地对它说着什么。

(译者注——抛接子游戏,原文【jacks】,是一种儿童游戏。首先要准备一个小球,然后在面前摆放多个骰子(或别的小物体)。规则是把小球往上抛,然后迅速抓起一个骰子并重新把球接住。全过程只允许用一只手完成。成功后,保持原来的骰子在手心,重复抛球并抓起第二个骰子……如果抓新骰子的时候,原来的骰子脱手,或者球落地了,都判输。更难的玩法是,每次抛球后,都要抓起两个骰子。)

“温蒂!”他把睡鼠揣进口袋,欢天喜地般朝她扑过去,挤过卢娜身边,紧紧地搂着她的腿。

“温蒂!你找到彼得……或者他的影子了吗?”斯莱利从他栖身的树根处跳下吊床,迫不及待地问。

“是的,我找……我们找到了彼得本人……我可以吃吗?”温蒂说着,突然发现了蘑菇桌上摆着半个大大的蜂巢,里面全是浓厚金黄的蜂蜜。她都不记得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

“这就是留给你的啊。”库比说道。

“谢谢,”温蒂说,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顾不上那么多礼仪了,反正在梦幻岛当个野蛮人也是天经地义:“我就吃一块。”

她立刻掰下一块金色的甜美,不由分说往嘴里猛塞。她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于遍布鲜花和其他妙不可言的美景的夏天。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斯莱利正带着有趣的表情盯着自己。

“太好吃了,哪怕没有面包就着……”她懒得找什么餐巾,而是直接抬起手背就擦嘴:“……是这样,我们找到了彼得,现在他和小叮当在一起。听着虽然美,但情况还很严峻,虎克还扣押着他的影子,甚至在对那影子做着……某些难以启齿的事。也许虎克希望利用影子找到彼得,先抓住他,再逼着他目睹梦幻岛被摧毁的场面。这都是太初告诉我的……简直太邪恶了。总之,海盗找到他和小叮当只是时间问题。我们要想办法先引诱海盗,再夺回影子……”

男孩们——包括一位女孩——直愣愣地看着她。

“我觉得,温蒂该当我们的新老大。”斯琪大着胆子发言了。

斯莱利眉毛一挑:“你是想说,利用彼得本人作为诱饵,反过来钓那条老鳕鱼吗?”

“没错……我想拿个杏子……在出发之前……也许三个。”

她真希望自己有个口袋装着,以免不得不把三个杏子一下都塞到嘴里。她是那么饿,杏子的味道又那么好,要是果汁流了她一脸可就不好看了。尽管满屋子人谁都不会在意她的吃相有多难看,但随着一些食物下肚缓解了饥饿感,她想维持淑女形象的念头又逐渐回暖了。

“你……你和彼得谈过了吗?”斯琪低声问道:“就我那事儿?”

“还有我,”斯莱利补充道:“我和他之间又没事了吧?”

温蒂差点儿噎住,但她还是顾不上捂嘴或别的动作就冲口而出:“拜托!整个梦幻岛都处于危险中,难道你们忘了吗?!现在海盗船到处找彼得,可他身边只有一个小仙子陪着!我差点儿被美人鱼淹死,好不容易打退了一群西梭利蜂,逃出了太初之地,我飞遍了他妈的整个岛!在这期间,我真想把有厌女症的人骂个狗血喷头,也想写篇文章谈谈真正的领袖起码该是什么样的,可我没那个时间!!你们呢?难道你们就能为了个人恩怨,坐视梦幻岛被毁吗?!”

(译者注——温蒂终于骂脏话了!原文是【bloody】,这个词大致相当于普通话的“他妈的”,其激烈程度居中,高于常见的damn(该死的)、goddamn(遭天杀的)等词汇,但又低于涉及性动作、性器官的词汇如fuck(操)等。起码,温蒂还不至于说“这逼”之类直接涉性器官的词汇。据说,在20世纪40年代,在英国,公开说【bloody】这个词是要被罚款的。)

“我们当然不至于这么绝情!”斯莱利抽出他的长剑挥舞着:“个人恩怨事小,拯救梦幻岛事大!”

“不管我和他有什么问题,”斯琪一手威风凛凛地按着弓,一手扶着她的弯刀:“只要彼得出了事儿,我们绝不会抛弃他!”

“为了彼得!”双胞胎拔出腰间的刀子,异口同声地高呼:“为了梦幻岛!”

“都别跟我抢,那些海盗我包圆儿!”库比大吼一声,把袖子一撸,伸出肉鼓鼓的拳头。

图托斯没说话,而是眯着眼睛咆哮着。

“好,那就好,”温蒂说:“我打头阵,我先飞回去看看他们怎么样了。你们几个过来要多久?”

“强行军是吧……”

“……那也要好几个小时。”双胞胎回答。

温蒂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我们可以利用‘纪念碑洞穴’的隧道啊!”看着温蒂的表情,斯琪连忙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隧道直接通向海湾,”斯莱利皱着眉头说:“也许我们可以找‘大象之轮’帮忙,最多四个小时吧,取决于有关各方的合作。”

“好吧,听起来还不错,”温蒂惴惴不安地说——她觉得‘大象之轮’这个词儿听起来很有意思,但另一个什么‘纪念碑洞穴’也许会有危险,她尤其担心年龄最小的图托斯:“彼得和叮当的位置在假肢点,歪脖子棕榈树旁边。如果你们到了没发现我们,那就说明海盗抢先一步到达了,我们不得不隐蔽在林子里。”

“完全明白,夫人!”斯莱利摘下帽子鞠了个躬。

“嗯……”斯琪若有所思地说:“你穿着裙子都能做那么多事啊……”

“我也不知道这还算不算是裙子了。”温蒂低头看了看自己,笑着说。

“抄家伙,弟兄……呃……伙计们!!”斯莱利举起剑。

“抄家伙!!”大家纷纷喊了起来。卢娜也随之咆哮着。

“好吧,好吧,”温蒂亲热地挠着卢娜的脑袋:“你一定要让他们找到我,记住他们去了哪里。”

不知怎么地,那一刻温蒂真希望卢娜能和娜娜见面,她相信它们俩一定会处得很好。

第三十三章 大会师

故事的女一号仿佛风中的一片碎布般出现在丛林上空。

温蒂感觉自己是一只特殊的飞行动物,就算她的亲生父母看到了这一幕,也认不出女儿来。他们顶多会看到一个身材修长、皮肤黝黑但又没有翅膀的仙子。她惯常穿的那条浅蓝色棉布长裙现在已经成了认不出来的一些破布条。

考虑到她多多少少和岛上的居民有过交流——而且几乎相处得很愉快——她认为梦幻岛上的生物看到这一幕也会见怪不怪的。

或许……只有太初是例外。它们对那些改变了它们原有世界的新来的梦想家颇为不满。

就算太初对她不满,她又能奈何得了它们吗?

说不定因为她逃出了它们布置的陷阱,太初也会对她有那么一点儿尊重。

但是,与梦幻岛那些要么可爱、要么可怕的生物不同,温蒂已然伤痕累累——拜各种飞翔、奔跑、格斗、流血、忧虑和策划所赐。

海滩上小小的彼得潘仿佛近在咫尺,他身边还有一点金光在粗糙的树影里闪烁着。

温蒂尽量不把自己想象成一尊衣衫褴褛的希腊雕像,但她还是如愿地优雅着陆了——她的双臂为了摆个漂亮的姿势而刻意抬着,任由破碎的裙布萦绕在她身上。

那团金光立刻朝她投射过去。

“你是对的,温蒂,”小叮当说:“彼得很难受,他们果然是通过折磨他的影子间接伤害他!”

温蒂现在才发现,高空中看彼得躺得似乎舒舒服服,但凑过去看就明白了他的痛苦——他闭着眼睛,紧绷的脸惨白惨白,不时流露出各种扭曲的表情;他捂着肚子,仿佛卧在冰上那样在热乎乎的沙滩上颤抖着,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好像他在发高烧。

“我的天哪!”温蒂惊叫一声跪下,把一只手按在他的额头上——小叮当完全没有不满的意思——彼得原来没有发烧,他的额头又湿又冷。

“找到失落的男孩了吗?他们来不来?”小叮当问。

“他们来,不过也说可能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到。你有没有给他点儿喝的?”

“几个小时……”小叮当喃喃自语地抬手指着一片树叶,温蒂看到它的叶脉正流淌出粉红色的汁液。

“好样的,小叮当!”

温蒂又累又担心,她慢慢瘫坐在他们旁边的树下。棕榈树坚硬的树皮摩擦着她的后背,可她却感觉软绵绵的,舒服得就像在天堂里休息。一只乳白色的独角仙闪闪发光地落在沙滩上,她想都没想就一手把它抄了起来,放在身边的树上。

她的影子靠在棕榈树干上,似乎忧心忡忡地看着彼得。

“难道他们要走‘纪念碑洞穴’吗?”小叮当问道。

“或许吧。以后记得提醒我问问你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洞穴。我不在的时候,彼得一直都这样吗?”

“温蒂……你回来了……”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彼得支撑着想坐起来。他原本如梦似幻的微笑却因为疼痛而面目全非。

“都是那些可怕的海盗……”小叮当叹息着说。

“好吧,我们应该以牙还牙!”温蒂坚定地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光彩。

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海盗或失落的男孩——看谁先来。

烈日狠狠地炙烤着地面,哪怕再小的一片皮肤,只要探出棕榈树的树荫之外,就会开始疼痛。滚滚热浪像幽灵一样在沙滩和海水之间舞动。浪花拍岸,发出动人的声音,听起来又好像遥不可及。蚊蚋嗡嗡地抱怨着,仿佛无休止地演奏着手摇风琴之类的乐器。

每当彼得疼痛发作的时候,温蒂就会紧紧攥着他的手。小叮当带来了花蜜,或者树汁——温蒂不知会不会有甲虫体内的汁液,她也绝不希望看到——小心翼翼地灌进彼得嘴里。她们都默默地做着什么,但没说一句话。

温蒂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它坐在树下,显然也想凉快些。

“真的,你就这么跑了,”她喃喃地说:“我们最终绕了一大圈还是回到了原地,是吧?”

她的影子耸耸肩,可能有点不好意思。然后它站起来——站得笔直而自豪——似乎没有一点儿抱歉的意思。

小叮当对温蒂挑起眉毛:

“你想对你自己的影子发火?”

“可它做了什么好事?”温蒂反驳道,她觉得自己有点孩子气了。

“要不是你的影子缠住了窥谋,我早没命了。”

“那倒也是……可那之后……如果它不离开我的话……我太累了……”

“可我们还是一路撑过来了。你赢了,你毕竟消灭了西梭利蜂,又逃出了太初之地,还找到了彼得。”

“可……”

“你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温蒂了,或许你的影子也一样。或许你该放了它?”

温蒂当然不再是那个温蒂了。她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尽管这有时让她特别自豪,觉得自己就像史诗英雄。她看着那个环抱双臂的影子,难道……它也希望找个机会去证明自己不比它的主人更差?

“或许小叮当是对的,”温蒂迟疑地对自己的影子说:“我一生都想着冒险,可以理解你也会这么想。在梦幻岛,影子或许应该是自由的。你不是我的奴隶,我也不是你的主人。我只是你的……不知道……你的家?你的某种港湾?”

她的影子急切地点着头。

“不管你是个什么,我只知道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我们大家都需要你帮忙救出彼得的影子。所以,能不能先陪我待一会儿?反正我相信,对于营救另一个身陷牢笼的影子,你是不二人选。”

她伸出手,想把它放在她影子的手上。只是效果不那么好——那影子伸出“手”,拍着那只有血有肉的手旁边的空气。

小叮当欣慰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平静终于被打破了。

小叮当像一只暴怒的蜜蜂——或西梭利蜂——那样从高空中俯冲而下。

“温蒂,海盗来了!他们正绕过‘血腥之颈’,也就是说不远了!”

“到林子里去!”温蒂急忙站起来,看着小叮当疑虑的眼神,她又补充道:“别担心!我已经和失落的男孩们打了招呼,如果他们到了又没看见我们,说明我们在林子里躲海盗。我们找个能看到海滩的地方隐蔽起来!”

小叮当温柔地盘旋在彼得的脸上,想把他弄醒。

“小叮当?”他喃喃地说:“我刚才梦见你了……”

仙子又惊又喜地涨红了脸,但这并没有阻止她扑到彼得胸前轻轻拍着他的下巴:

“快起来,海盗来了。我们的援军还没到……”

“我用不着援军……”

彼得挣扎着要站起来,可他脚下一软,身子开始往后倒。幸亏温蒂及时扶住了他。

“不要这样。来,放松点,”她说着,把他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我们一步一步来。”

尽管彼得身材纤瘦,但温蒂还是觉得很辛苦。她尽量不去想象小海龟破壳而出、笨拙地一步步爬向安全的大海,而垂涎三尺的掠食者正朝它们俯冲下来的可怕场面。可她确实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愿意为邪恶阵营效劳——毕竟在梦幻岛上,有能困死你的木蜂,还有能折磨影子的酷刑。

当丛林里湿漉漉的空气终于从她的鼻腔涌进肺里的时候,温蒂长出了一口气,几乎要瘫倒在地。

“来,坐下,我们从这里观察海滩,”温蒂说着,把彼得安顿在一片认不出来的柔软蕨类植物上,希望这不是什么食人植物,也没有能让人刺痒的汁液。小叮当只是在她心爱的彼得身边盘旋,没有发警告。看来这里是安全的。

身边有一丛红宝石果,上面点缀着诱人的艳红,虽然看着多汁可口,但红得不太成熟,个头也不怎么大。温蒂摘下一个,掰开,喂到彼得嘴里。

“呸!没熟呢!”彼得叫着,吐了出来。

“别耍小孩子脾气,我们没别的能充饥了。”

“啊——”他不情愿地张开嘴,想让温蒂继续喂给他。

“不用谢。”温蒂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

小叮当拽了拽她的袖子,指着丛林。

“是失落的男孩吗?”温蒂兴奋地问。

可是,从灌木丛中毅然决然地跳出来的,是一团陌生而又熟悉的琥珀色光芒。那是男仙子索恩。他落在地上,踏着草叶和落叶大步而来,就像一位无所畏惧的国王……甚至是一位小巨人。

“来啦!”索恩喊。

“来了……”温蒂下意识地喊,却突然红了脸——她毕竟没有和索恩正式见过面,感觉索恩那句“来啦”特别近乎。

索恩对她会心一笑,微微鞠了一躬:

“有求救而不应,只有毫无荣誉感的家伙才做得出来。”

小叮当怀疑地扬起眉毛,故意不去直视索恩。

“我们仙子不会和人类搞在一起,可是,小叮当,你是个例外。我收到了你的召唤,你是在向仙子们求救。我当时总觉得你应该不会有难,说不定又是那个彼得潘出了事,也许……”索恩看了看温蒂:“……是这位伟大的人类武士需要帮助?”

温蒂知道自己不是那种主动献媚男孩——不管他身材多么小——的女孩。但索恩的形象实在是太符合她心目中的“高大全”英雄了。她相信这就是她脸红的原因,尽管她膝盖一个劲儿地想软下去,但那是因为她本来就疲劳不堪。

“海盗们要来抓他了,”小叮当说:“你看彼得现在这个状态,海盗们这次肯定会得逞的。”

“我记得彼得上次打败了虎克,对吧?”索恩反驳道:“他剁了虎克一只手。如今风水轮流转,虎克来寻仇也算公平。你说呢?”

“是啊,不过这次他们是冲梦幻岛来的,”温蒂尽量温柔、礼貌地插嘴:“他们可要动真格了,不再是彼得和虎克之间的什么游戏了。太初也证实了这一点。一旦他抓住彼得,他就会在扬帆而去之前,毁掉整个梦幻岛作为报复。”

“什么?!简直疯了!!”索恩吓了一大跳。

“就是嘛!”温蒂点点头。

正说间,彼得突然瘫倒在地,呜咽着,仿佛想喊出来,可又因为呼吸急促而喊不出声。温蒂抓起他的手,使劲攥着。小叮当阴郁地看着索恩。

“看到了吧,他们把彼得的影子关在船上一个奇怪的金笼子里。我想他们在折磨影子,以此间接伤害彼得。”

“黑魔法?”武士仙子皱起了眉头。他棕色的长耳朵尖儿似乎在沉思中颤动,或许只是被一阵微风吹拂着。他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剑柄:“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可就麻烦了。看来虎克真的失控了。彼得潘有时候挺讨厌的,但他绝不是坏蛋,他还帮过我们呢。好了,小叮当,还有这位女士……”

“请叫我小姐,”温蒂打断了他的话:“不过叫我温蒂也可以。”

“哦,‘温蒂’,这个名字好像没什么含义啊,”索恩说着,恭恭敬敬地向温蒂鞠躬:“我倒是想起一句古诗:‘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闻笛赋……还不如叫你‘闻笛’呢。你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闻笛?上次我就见过你,我发现你躲在树丛后面。你怎么像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似的?”

(译者注——这里索恩的话是意译。温蒂名字的读音有点像英语单词“windy”,意思是“(天气)多风的、风大的”。中文不能直接翻译。诗句源自唐朝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句涉及一个类似【梦幻岛】的典故:有一位农民叫王质,一次上山砍柴,进入仙洞,欣赏仙童们下棋唱歌。看完后他回家,发现村子大不一样,一问路人才知道亲友都去世一百多年了。路人也奇怪地说,多年以前确实有个叫“王质”的农民上山砍柴后再无音讯。)

“索恩,咱这位温蒂可不简单啊,”小叮当一脸自豪,眉飞色舞地介绍道:“她帮我逃出了‘太初之地’,还消灭了整整一群西梭利蜂呢!你也知道西梭利蜂的厉害吧?要不是温蒂一把刀顶着打……”

温蒂的脸庞蓦然升起两片红霞,她惊喜地看着索恩那蜜褐色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

“闻笛,我看得出你有一种武士的举止,”索恩钦佩地说:“可是……太初困住你了?然后你逃出来了?真的吗?”

温蒂略带讽刺地行了个屈膝礼。

“行了,别再啰里吧嗦的,”彼得呻吟道,他看上去精神了些,脸色没那么可怕了,表情也柔和了——不知是他觉得丛林里比沙滩上好受,还是红宝石果起了什么神奇作用——“我的部下什么时候到?有他们的动向吗?”

“他们应该很快就到。”小叮当发出鸽子般的“咕咕”声安慰着他。

看着这一幕,索恩叹了口气,朝温蒂看去:“真没办法。”

温蒂忍不住笑了。看来关于小叮当对彼得的痴情,她和索恩想到一块儿去了——当然她不认为自己这么想背叛了朋友。现在,她满心觉得这位男仙子一点都不刻薄,也不讨厌,反而像个亲切的大哥——身为达令家的长女,从小照顾着两个弟弟,她第一次感觉到有个哥哥是什么样的。

“你知道吗,有个叫亚瑟·梅琴的人讲了个很受欢迎、读起来也很不体面的故事,叫做《伟大的潘神》,”温蒂没话找话,想和索恩聊下去:“他说的那个潘真是恶棍……”

(译者注——亚瑟·梅琴(生卒年1863-1947),英国文学家,他于1894年发表著作《伟大的潘神》【The Great God Pan】,一般译作《大神潘恩》。该著作带有哥特风格,暗黑恐怖。)

“我更想听你怎么逃离太初之地、怎么消灭西梭利蜂的,闻笛。”

“别吵了!”旁边这位不那么“神乎”的潘抗议道。

温蒂这下真急了!温蒂这下真怒了!!温蒂再也不想当乖乖淑女了!!!她猛地跳起来,正要把彼得潘狠狠地痛骂一顿,却突然看到他那张脸——精神、活跃、严肃、认真,轻轻抽搐着耳朵,就像睡着了的狗或者不理会你的猫。

索恩皱起了眉头:“闻笛,我也听到了。”

温蒂转过身,歪着头使劲儿瞪着索恩,一腔怒火一时找不着目标——在场的各位只有她不具备仙子听觉。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听到了微弱的树枝断裂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穿过树丛。她抓起她的匕首。

“是失落的男孩们!”彼得高兴地跳了起来,脸上一派绯红,毫无刚才的死气:“他们来了!”

卢娜最先冲出树丛,兴高采烈地扑向温蒂。

“卢娜!我的好女孩!”温蒂亲昵地抱着狼,她和它彼此把泥土蹭到对方身上——真不知是谁蹭给谁的更多。

现在连她都能听到失落的男孩们的声音了。他们唱着进行曲,虽然调子特别熟悉,但歌词被改得实在太粗野,简直难以启齿。当迈入温蒂、索恩、小叮当和彼得所在的林间空地时,他们疲惫的目光立刻精神抖擞起来。

六个孩子身上都是血迹和颜料。斯琪的眼睛和颧骨上都描绘着蓝幽幽的条纹,不论穿着多么可爱的皮毛,她看起来都格外吓人。斯莱利的衣服沾满令人不安的深褐色斑块,他的胳膊上还缠着一条皮制的纱布状物,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吊坠上面长着一张不知什么神鬼的狰狞的脸。双胞胎用雕刻精美的棍棒来搭配他们的投石器。库比和图托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看着倒是差不多,衣服上都有几处破洞,脸上有蓝色的颜料。

温蒂从没认真想过这样的细节,哪怕在她讲述的充满暴力和胜利的故事里,在她这个女英雄是如何如何杀出重围、遍体鳞伤、浑身浴血——比如被刀剑砍去了一只手——的桥段中也没想过,顶多只是沐浴在弟弟们的满堂喝彩——比如“姐姐比别的女孩都更棒”——中而已。可现在,目睹了真实情况——而且她自己也经历过动真格的冒险——之后,她觉得对这类可怕场面的兴趣有所降低。她不知道斯莱利的胳膊怎么了。等大家成功拯救了梦幻岛之后,她一定要好好问问他们刚才经历了什么。

“好啊,斯莱利……”彼得说着,直起身子,严肃地看着他。

“好啊,彼得。”斯莱利回答,尽量不让自己被听出那种防备感。

他们之间的紧张情绪比湿漉漉的丛林更让人不舒服。

“看来你刚才又经历了一段冒险。”彼得冲斯莱利的胳膊点点头说。

“你不知道吗,那些洞穴里也不是没人住着呢。”

“东风吹,战鼓擂,狭路相逢究竟谁怕谁?”

“不是我们怕他们,而是他们怕我们!”

(译者注——这里是意译,借鉴了老歌《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的歌词。有点暴露年龄的歌。)

说到这里,斯莱利忍不住笑了,他白白的牙齿像真正的狐狸獠牙那样闪闪发光。

这个微笑很有感染力,彼得也自豪地笑了笑。

“我非常高兴有你在我身边,斯莱利。我的状态很不好。如果没有你们帮我对付海盗,那就更糟糕了。”彼得承认道。

“应该说,没有你在我们身边,才叫糟糕呢。”斯莱利轻声回答。

彼得张嘴正想说点别的,突然图托斯激动地插了一嘴:

“我们好好打了一仗,大获全胜!”他喊着,就像刻意要缓和气氛似的挤到他们中间。

彼得咧嘴一笑,把他抱起来举到空中:“我从不怀疑,你们就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战士!”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看着斯莱利。

斯莱利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笑容。

所有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大家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着发生了什么情况、彼得的影子在哪里,以及下一步该怎么办。

彼得一脸的严肃:“事实上,伙计们,战斗随时会爆发。虎克把我的影子关了起来,折磨它,这让我特别难受。他们或许已经绕过了‘血腥之颈’,可能随时出现。他们要干掉我们所有人,然后毁灭梦幻岛。”

“我们要有个详细的计划。”温蒂说道。

“那好吧!”彼得说:“现在全都凑齐了——有仙子们、有失落的男孩们,有温蒂,还有我彼得潘!咱们加油吧!”

“看,海盗来了!”小叮当突然发布警报。

果不其然,伴随着一阵噼啪作响——不知是那面恐怖的黑旗在风中摇摆,还是彼得的影子在笼中颤抖——海盗船“骷髅旗号”顺着西风驶来。

第三十四章 集思广益

失落的男孩们还有温蒂纷纷在灌木丛后蹲下。一女一男两个仙子则把他们的光芒藏匿在树后,只露出少半张脸对外观察。

海盗船离滩头是那么近,近得清清楚楚地看见虎克船长穿着刺目的红色外套,两条腿沿着甲板上上下下,两只手伴着号令起起落落。海盗们前前后后地小跑着,忙着下锚、准备登陆的小船。

“那是啥?”斯莱利带着几分恐惧地低声问道,他指着海盗船上一个金光闪闪的笼子,那里面还关着一团黑黢黢的、看不出形状的东西。

“那就是我的影子……”彼得咬牙切齿。

“怪不得你最近几分钟没有……发作,”温蒂明白了:“虎克忙着要指挥登陆,顾不上折磨你的影子。”

“这是对自然的亵渎,丑恶的亵渎!”索恩咬牙切齿地说:“我一开始不信你。因为我觉得没人——哪怕是凶残的海盗——也不会这么做。现在看来是我错了。这么做的人简直毫无底线了,哪怕是毁灭梦幻岛,当然也做得出来。”

虎克突然停下了发号施令,掏出一个小望远镜朝海岸方向瞄过来。

队伍立刻纷纷伏下身。

“我们是不是等他们都上了小船再打?”斯莱利问道:“他们在船上很容易成为斯琪的弓、双胞胎投石器的活靶子。”

“在水面上不利于我的飞行,”索恩说:“想让我发挥,还是等他们上岸再打吧。”

“我不知道我能贡献什么,”温蒂承认道:“就算在陆地上打,那些不会蜇人的虫子是一回事——但拿着刀剑的海盗又是另……呃,我可以试试……”

“我也是,”小叮当插嘴道:“虽然我不是索恩那种武士出身的仙子,但我也觉得在岸上打,我能发挥得更好。”

正说间,载满海盗的小船开始从大船上徐徐降下。他们至少有十几人,全都武装到了牙齿。

虎克还留在大船上,一只穿靴子的脚踏在栏杆上,斜眼望着他的部下们划向岸边,脸上堆着让人恶心的志得意满。

彼得的脸沉了下来。

“我想我们应该这样,”温蒂说:“想当年恺撒入侵高卢的时候,他……”

(译者注——恺撒率领罗马军团入侵“高卢地区”,是古罗马历史的内容。)

“虎————克!!”伴随着凄厉的叫声,彼得飞出丛林,握着不知什么时候拽出来的短剑。

“天哪!”温蒂惊呆了,一时竟忘了一切。

“都听到了?”斯莱利挥剑呐喊:“杀——!”

“杀——!!”

失落的男孩们从灌木丛后一跃而起。索恩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跟上,他没想到彼得潘竟然按捺不住自己。

梦幻岛上两大阵营之间最后的大决战,就此展开。

第三十五章 大决战

卢娜撒开四条健壮的腿,怒吼着冲向岸边。在它身后,失落的男孩们带着铁青色的呐喊声,尖锐地划破天际。与此同时,第一条小船上的海盗也响起了喊杀声,他们拔出弯刀和滑膛枪,直接跳下船,迫不及待地蹚水上岸。

本该乱作一团的场面竟然成为一幅壮美的画作——失落的男孩和女孩们穿着兽皮,挥舞着古老的冷兵器,脸上涂满凯尔特人式的条纹,无畏地冲向戴着暗沉的眼罩、亮眼的头巾和夸张的金戒指的海盗们。温蒂明白,这幅画作将永远印在她的脑海里,油彩再也不会褪色。

(译者注——凯尔特人,古代欧洲民族。迪士尼电影《勇敢传说》中的梅莉达公主和她的族人,就是凯尔特人的一支。)

彼得掠过人们头顶,径直朝海盗船和留在船上的人飞去——他的眼睛只盯着虎克船长。

温蒂预感到情况不妙。只要他的影子还被囚禁着,彼得目前的精神头儿是持续不了多久的。更可疑的是虎克既没有指挥火炮,也没有掏出自己的手枪。隔那么远,他也不可能对岸上的部下喊话。这个老狐狸,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小叮当紧随彼得身后,撞掉了一个海盗的帽子。那海盗——温蒂看得清清楚楚是杜克——暴怒地转过身,疯了似的对空中乱射一气。子弹擦过他的同伙托马斯的耳朵,烧焦了后者的头发。

温蒂看着索恩径直扑向第一个对手——尖叫拜伦。他灵活地闪过巨大的人腿,把剑深深地刺进右膝盖后面的血肉里。尖叫拜伦果然名副其实,他发出一声和他那副高大威猛的身板毫不相称的悠长尖叫,扑通一声栽倒在沙子里。他那条腿废了。小仙子毫不犹豫地拔出剑,一边擦拭,一边飞向下一个目标。

温蒂的眼里交织着钦佩和不可思议。索恩看上去确实英姿勃勃,但在她那颗巨大的人类头脑里,仍塞满了对小小的索恩不能给海盗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偏见。“人不可貌相。”她感慨道。

如果小仙子索恩都能做到,或许她也能做到。

温蒂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攥着匕首,朝岸边冲去。

但她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呢?现场完全乱了套。双胞胎一前一后夹住杰罗姆·牛顿——当牛顿应对前方时,后背就挨了结实一棍;当他回头时,肚子就挨了重重一棍。斯琪聪明地蹲踞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用她的弓箭射击还没来得及登岸的小船。

温蒂看到那小船像吃力的大海龟那样,吭哧吭哧地朝岸边靠拢。一个海盗从上面匆匆跳下,急着要蹚水支援同伙,却被斯琪一箭把右肩膀射了个透明窟窿,又一头重新栽回小船里。在岸上,斯莱利的长剑正和加雷斯的弯刀拼得惊天动地,投在刀刃上的阳光也反射出悲壮的色彩。卢娜死死咬着一个海盗的脚不放。库比怒吼着,挥舞着大棒,逼得几个海盗近不得身。

“我知道哪里需要我了!库比,我来了——!”温蒂一声喊叫,朝那火热的战圈跑去。她尽量不去想接下来自己会不会真的把一个海盗给剁成肉酱。她觉得到了关键时刻,让自己的本能发挥就好了。何况,为了朋友,任何必要的事她都做得出来。

“呔——!”她高呼着,更多是给自己壮胆,而不是震慑敌人。不知怎么地,她选择了一个记不得名字,只记得那条蓝色大头巾的海盗。她举起匕首,瞄准了那汉子的脖子……

等等,她真的能下手吗?难道像个懦夫一样从背后刺人家的动脉,即使那个人是个曾经俘虏过自己的恶棍?如果血喷了自己一脸一身该怎么办?如果……

她把匕首收回鞘内,弹跳着,在仙尘的帮助下,跳到半空中。她盘旋着落下,双脚同时狠狠蹬踏在那海盗的后背上。

“接招吧,坏蛋!”

伴随着清晰的哀嚎声,那海盗脸朝下倒在沙子里。

仙尘虽然有魔力,但不代表违背物理定律。温蒂不断往下坠,她这次漂亮的突袭几乎被她落地的动作败坏得干干净净。她打了个滚儿,再次摔了个四仰八叉,裙子里裹满了沙子。

“好样儿的,温蒂!”斯莱利喊着,在海滩的另一头向她敬礼,然后转身应对下一个敌人。

“你救了我。”库比说着,给了她一个如梦似幻的笑,然后用手中的大棒把最后一个对手重重地砸进尘埃里。

“可是,温蒂……”双胞胎中的一个呐喊着,蓝幽幽的颜料已经流得不像样儿,把他的脸弄得一塌糊涂。

“快起来!!”双胞胎的另一位喊出了同样的急促感。

温蒂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觉得在这个时候还要求自己站起来有点过分。她不是刚刚打倒了一个海盗吗?在过去的几天里,她身子受的苦够多了。她觉得自己像个散了架的玩具娃娃。小叮当……小叮当在哪儿?如果小叮当在她身边就好了。

看到了,小叮当在海盗船上!彼得和虎克正打得热火朝天。彼得在窄窄的船首斜桅上站得稳稳的,朝海盗头子猛砍。虎克把那只带钩的手臂背在身后,熟练地格挡着。似乎谁都不急着分个高低。小叮当围着两位斗士转圈圈,不时凑近虎克,给他一记冷拳。

温蒂当然看不清每一个细节,但她脑子里全是彼得灿烂的笑容和闪闪发光的眼神。一个天真的孩子,怎能如此漫不经心地和一个邪恶、肮脏、经验老到、全副武装的海盗头子作战?但现实的一幕却非比想象。彼得潘仿佛是无畏的化身,是充满血肉的英勇,捕捉着每一个机会,相信着每一次努力。

温蒂突然感到除了钦佩之外,还有一点嫉妒。他正是她这个只会空想、只会忧虑、只会质疑的女孩所希望成为的人!

“不要这样!”她责备起自己来:“我还在战场,我不能这么看这么想,我要重新投入战斗!”

此时,双胞胎中的一个已经躺在了地上,痛苦地抚摩着自己的手腕。另一个背靠大树,竭力抵抗着海盗齐吉的进逼。温蒂刚要腾空而起,突然觉得被一只强壮的手臂按倒在地。

“不要!你这恶棍,放开我!!”

她想把匕首往身后挥舞:“我杀了你!”

“看来从‘温蒂词语’到‘监狱方言’,也差不了太远嘛。”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冷冷地响起。是赞恩!尽管他看起来很瘦削,但他的肌肉很结实,就像石头一样硬。

“我宁死不当你的奴隶!”温蒂尖叫着。

她不敢说这句话一定就真。但她因为力量完全被压制而愤怒。毕竟,她也讨厌给海盗洗衣服。

“我不是要抓你,我是要救你,傻姑娘!”海盗的声音有点生气了。他把她拖到一棵树下,脸朝下背朝天这么死死地按在一个最尴尬、最难堪、最不舒适的境地。她突然意识到他这么做是想把她捆起来。

“不要!你这个野蛮的混蛋!!”

赞恩有条不紊地捆着,毫不在意她的咒骂和她拼命乱蹬的两条腿。

很快,他就把她像个包袱似的提溜起来,放在树根之间。

“你和虎克有仇很正常,”赞恩说着,盯着她湛蓝的双眸:“但你不该参战!你会害死自己的!”

“梦幻岛上打了这么多仗,从没死过人!”温蒂嘲讽地说:“好人是不会死的!”

“你听我说,虎克这回要来真的了!”赞恩把脸一沉:“他完全疯掉了!他打算一劳永逸除掉彼得潘、失落的男孩和其他所有人!”

“可……失落的男孩……他们还是孩子啊!他怎么能下手?!”

“他怎么就不能下手?”赞恩指出:“他们确实是孩子,但他们选择与海盗为敌!他们砍下了他的一只手,让他失去了理智,只剩下对整个世界无尽的敌意!可正常的海盗不会这么想!比如我就想离开梦幻岛,去过正常的海盗日子,大抢一笔,然后在某个港口舒舒服服地喝椰子朗姆酒,一边晒太阳一边遐想……”

他拿起温蒂的匕首,一抬手扔进丛林:“这一切结束得越快,我们就能越快离开梦幻岛,永远离开梦幻岛!”

“对!永远离开梦幻岛!因为虎克要毁掉整个梦幻岛!”

“哦,还有这事啊。”他耸了耸肩。

“可你知道他打算怎么害死大家吗?”

“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额外准备了一些火药。也许和这有关吧?”

“哎呀,你说这些也没用!可你为什么要救我?”温蒂问:“我也是一个选择与海盗为敌的孩子!”

“我看,你不再是个孩子了,小姑娘,”赞恩咯咯地笑了:“而且,不管你加入哪一头,都对战况毫无帮助。”

他冲她咧嘴笑了笑,然后转身跑向沙场。

温蒂被他一句话噎得喘不过气来。她只能气鼓鼓地坐在树下当看客。赞恩说得也没错,她不懂战斗——起码不懂和人类战斗。

“你说我对哪一头都毫无帮助,”她喃喃地说:“我……我现在就帮一个给你看!”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发疯似地扭来扭去,想把绳子弄松,但绳子毫无退让的意思,毫无疑问赞恩是个绳结方面的专家。她那把漂亮的匕首估计也找不到了。她确实不可能就这么重新参战,难道她可以对海滩大喊一声“全员稍息!谁帮我解开绳子,再借一把剑给我,等我摆好了架势、华丽丽地亮完相,再继续搏斗”吗?!

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被绑着,也在挣扎着。看来,影子和她不离不弃也有个坏处,要出事的时候就一块儿倒霉,连个分身术都做不到了。

温蒂难过又沮丧无比地尖叫起来。她终于来到了梦幻岛——现实中的梦幻岛,而不仅仅是故事——可她什么都做不了……朋友们正在和敌人激战,可她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等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虽然被绑着,但还能飞。如果飞到“骷髅旗号”上去,说不定能找到什么锋利的东西磨开绳子,就能着手营救彼得的影子了,或者在船上找到虎克船长疯狂计划的线索。

温蒂笑了。她腾空而起……

但很快她就失控了,头朝下栽倒在沙子里,只剩双腿在徒劳地摇摆,远远看去就像一台戳在原地、只会转、不会走的风车。看来飞行比她想象的需要更多的四肢协调。

温蒂换了个办法——这对她这位淑女来说实在是太尴尬、太不体面了——她尝试着一伸一屈,一伸一屈,就像某种毛毛虫或尺蠖在低空中“蠕动”。她时高时低,有时离沙地只有几尺高,随时有嘴啃地再吃一把沙子的风险。而且速度还不能太快——尽管她选择的路线绕开了战场——以免引起搏斗双方的注意。

还好,全程只有一位看到了她,那是双胞胎的其中一位。这一幕让他惊讶不已,一时手上慢了一拍,险些被对手一刀削去一只耳朵。

温蒂低空掠向水边——也确实有点低了,一个浪花拍在她脸上,她一时什么也看不见。好不容易才弄清楚方向的她,歪歪扭扭地飞完了剩下的半截路,像爬上冰块的海豹那样笨拙地趴在“骷髅旗号”的船舷,朝船里张望。

白刃战还在持续。钢对钢摩擦着,迸发出四散的阳光。“你赢不了我,彼得潘!”虎克船长狞笑着说。

“我看你怎么赢我,老鳕鱼!”彼得嘲笑着,他仿佛在舵轮上翩翩起舞,弄得舵轮吱呀呀地乱转。

正在这时,助战的小叮当发现了温蒂。

“嘘……”温蒂做着口型,把头朝船头方向一甩——金笼子就在那儿——“我们去那里!”

小叮当点点头,朝笼子方向飞去。

温蒂要跟上去,却在翻过栏杆时摔了一大跤,磕得她的膝盖、胳膊肘还有下巴火辣辣地疼。

小叮当立刻改变方向飞过来,帮她解绳子。

“紧得很,”温蒂低声说:“我觉得你没力气解开,你快去找把刀或者……”

话音未落,绳子完全松开了。

小叮当得意地笑了笑。

“好吧……真行啊。”温蒂说着,弯下腰像解鞋带似的把她的影子释放出来。

影子使劲伸展自己,为新的自由而雀跃。很快它溜进了金笼子,和彼得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你尽力而为吧,看能不能把彼得的影子救出来,”温蒂对她的影子说:“现在小叮当和我要……”

“不许动!”一个拿枪的海盗仿佛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了。

“你当我们虎克船长是傻子吗?”这个皮肤苍白龟裂的海盗咆哮道,嘴里散发出腐烂的臭味。

这正是……瓦伦丁!!

“你……你不是死了吗?”温蒂吓得顾不得呼吸。

“在梦幻岛,死可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冷笑着,露出黑黑黄黄胡乱砌了一嘴的烂牙:“尤其是戴维·琼斯的箱子满了的时候。”

(译者注——戴维·琼斯,中文一般翻译为“深海阎王”,是欧洲传说故事中的角色。相对完整的故事最早出版于1751年。“戴维·琼斯的箱子”指代死去的船员们的归宿地,类似“冥府”的意思。)

他举枪瞄准温蒂的肚子。

“虽然我死中得活,可你就不一定了……”

他的手指挨上了扳机。温蒂顿时惨叫起来。

“不要!温蒂!”是彼得的喊声:“流氓!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放下枪,瓦伦丁!”是虎克的声音:“不许伤她!”伴随着靴子后跟清晰有力撞击甲板的声音,虎克幽幽地凑出一堆礼貌用语:“幸会啊,达令小姐!有你在,我更是惊喜交加。你可以见证我的完全胜利,见证彼得潘的彻底失败!但我还想在此之前,回味一下和老对手单挑的那种感觉。”

“什么失败,你这老鳕鱼!”彼得潘嚷嚷起来。但虎克丝毫不理会:“瓦伦丁,敬请把旋钮调到最大那档,谢谢。”

瓦伦丁咧嘴狞笑着,他右手持枪逼住温蒂,左手伸向笼子上一个油腻腻满是汗渍的黄色把手。彼得的影子颤抖着,惊恐万分地缩成一团,似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温蒂的脸,他的手熟练地把旋钮猛地转到最左边。

就像突然被摧残的花叶痛苦地抖动着无数卷须,那影子剧烈地哆嗦,疯狂地颤抖,它附近的空气顷刻变得漆黑。一种奇怪的、不像噪音的噪音充斥空中——那是影子的惨叫声——几乎震碎了温蒂的耳膜。

与此同时,手中剑光闪闪的彼得潘一头栽倒在甲板上,失去了知觉。

小叮当尖叫起来。

“我没说错吧,小姐?”虎克冷笑着说:“这就是彼得潘的彻底失败。”

第三十六章 再次集思广益

骷髅旗号上,几个海盗从不同方向朝温蒂、小叮当还有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彼得潘进逼。

“投降吧!”虎克转过身,朝沙滩方向大喊:“失落的男孩们,你们的彼得潘已经是我的啦!”

在风呼浪啸中,交战双方只听到船长喊了一嗓子,但就是没听清内容。兵器们纷纷暂停挥舞。

“彼得潘是我的啦!”虎克戏剧性地做了个手势——但谁都看不见彼得潘怎么了,只有船上的人和各位读者知道他倒在了甲板上。

这就是为什么海滩上的双方不是耸肩,就是投出迷茫的目光。

虎克对岸上没反应感到窘迫不已,干脆一伸手抓住彼得的脖领子,把他高高举到空中,使劲儿摇晃着。彼得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像一副粗制滥造的稻草人,苍白软弱地晃荡着。

这个场面足够震惊的了——毕竟,彼得只是个孩子,虎克本来就身材高大,他把人事不省的彼得晃来晃去显得毫不费力——而这种震惊同样响彻虎克自己的心里,也在他的表情上闪过那么微微一丝。仿佛他在想“这就结束了?我的胜利就这样了?”或许还掺杂着某种失望,就像一个孩子煞费苦心了那么久,终于抓住了那只蜻蜓,却在张开双手时发现不慎把它捏死了。

沙滩上传来失落的男孩们的一片哀嚎,就连海盗们也不敢相信胜利如此不期而至。温蒂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枯瘦又结实的赞恩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有眨眼的功能。不过,还是这位赞恩第一个醒悟过来,一把抓住胖胖的库比,把他的胳膊扭到背后绑起来。紧接着,他的同伙们张牙舞爪地拿着绳索,扑向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孩子。

虎克似乎已经从他短暂的失态中恢复了风度翩翩。他眯着眼睛,咧着嘴,轻快地走着,把彼得潘的身子朝瓦伦丁方向扔过去。

“就这样,”船长得意地笑着:“把他们都抓起来。现在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海盗们用铁链把失落的男孩们锁起来,推着他们上了小船。

滩头上唯一没被俘虏的是男仙子索恩。他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可即使是温蒂也翻译不出来。

温蒂看了看她的影子——那影子在笼中紧紧地搂着、安慰着彼得的影子——或许是想把它救出来——可是收效甚微。小叮当想抱着彼得已失去知觉的真身,无奈瓦伦丁拼命挥舞手臂驱赶着,不让她近前。

温蒂认为自己本来就不是那种一眼就能看清状况、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然后及时做出适当反应的人。她只是一个喜欢思考、爱幻想的女孩,对决策和行动什么的特别迟缓。

但她已经在梦幻岛逗留了足足一个星期了。

来不及打招呼,温蒂一把抓走了半空中的小叮当,飞向空中。

小叮当在她手里又打又咬又抓,发出的声音比原先的叮当作响要可怕多了。温蒂觉得手里生疼,但还是握紧了拳头。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一样逃走?也不一定。很快船上就会有更多海盗,还有更多的刀枪,虎克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会转到她身上。虎克正得意,难道不是她逃走的最好机会吗?等等,那是什么声音?“砰砰砰!”是枪声!毫无疑问,虽然海盗们愣了一会儿才发现她逃走了,但既然她已经被公认为彼得潘的同伙,对她开枪也很正常不是吗?

“快撤,小叮当,”她说:“撤了再重新组织起来,否则我们留在船上也无能为力!”

小叮当狂呼怒骂。

“不,我想我不能把彼得从海盗那里救出来——我没这个能力,小叮当。我以前反抗过瓦伦丁,但我完全不是他的对手。这还要假设我能抱着彼得飞走,而不会把他摔进水里淹死的前提……”

“温蒂说得对,小叮当,”索恩飞过来,温蒂也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哪怕默默无闻也会做什么的:“我可不是说我们是懦夫,小叮当。但我们的胜算太小了。我们要重新想办法,再去狠狠打击他们。”

小叮当叮叮当当地说了些温蒂听得懂,但不好意思印在咱们这本书上的话。

温蒂几乎是贴着水面掠过,远远地绕开了押送俘虏回大船的小船。

“温蒂!”双胞胎看见她,一起叫了起来。但很明显不是绝望的叫声,而是一种欢呼。也值得欢呼——好歹有谁逃走了,这就保留了希望。

斯莱利也和温蒂瞬间对视了一下,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目光也满是希望——这就够了。

温蒂也充满了希望,她希望自己不会让他失望。

她在丛林上空飞了一会儿,找了个好一点的地方,朝树冠坠去。她蜷缩起身子,穿过浓密的枝叶。在落地前,她及时地伸开了双腿。

她喘了口气,松开手,小叮当立刻朝她的脸扑过去!

“住手,小叮当……”温蒂尽量耐心地解释,但她突然觉得说不下去了,也不想再说了。一阵疲惫和失望袭上她的心头。难道小叮当从来都那么冲动,从不多考虑几步再行事,也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鲁莽吗?想着想着,温蒂突然想起了赞恩,那个海盗把她捆得像个包袱,也许就像她抓走小叮当那样值得理解。

小叮当的肢体只是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她还是理解了温蒂的想法。

“小妹,我理解你的痛苦,”索恩飞到小叮当身边安慰道:“这还不算完,我们一定能有办法的!我索恩不坚持到底不罢休!放心吧,小妹!”

听了这话,温蒂突然涌现出一种对索恩的强烈的感觉——和索恩英俊的面貌或风度翩翩的举止毫无关系——索恩不仅善良可靠,更能理解她的心,还懂得怎么去安慰小叮当。能有索恩这样的朋友,该多幸福啊!

温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她冲动、如果她感情用事,那她有什么资格怪小叮当鲁莽呢——她靠着树干坐下:“我们分析一下,彼得本人也落入敌手了,可能会严重削弱失落男孩们的抵抗意志,哪怕是斯莱利,恐怕也放弃了逃跑的勇气。现在虎克这盘棋都布局完毕了,不知他何时开始毁灭整个梦幻岛呢?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搬到救兵,美人鱼、太初、西梭利蜂什么的肯定不会帮我们。我不知道‘纪念碑洞穴’里住的那些……什么……会不会伸出援手。我还不知道‘大象之轮’是个啥。”

“总之你说的这些都帮不上。”索恩回答。这听上去是一句废话,但还是多少给温蒂定了定神。

“好吧,那就只能求仙子们出兵了。索恩,你觉得仙子们会帮我们吗?”

“我们没有掌握虎克计划的有关证据来说服我的同胞,”索恩说:“如果仙子们亲眼目睹了虎克那种亵渎之举,他们应该可以集合一支大军来帮我们。但首先出兵议案要他们议会审议通过啊。光是开个大会,前前后后就够浪费时间了。”

(译者注——书中仙子们的议会,叫做【Allthing】。)

“天哪,不可能等仙子开完会的!”温蒂懊恼地扯下一片不知什么叶子扔在地上,几乎失去了任何希望:“那我们什么都没了。”

“我们还有你,温蒂。”小叮当突然冒出一句。

温蒂给了她一个苍白的笑:“谢谢你,小叮当。但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那么晚才学会飞,飞得也不好,而且我的匕首也丢了。”

“你会讲故事啊。”小叮当说。

“可是,叮当,讲故事的魔力只能在‘太初之地’管用,毕竟那里是故事情节尚未设定、梦幻岛地域尚未成形的地方。在这儿就不管用了。我在这儿讲什么故事都只是个故事。”

“你照讲不误,我和索恩会让故事成真的。”

小叮当的眼睛是那么大,她听起来是那么真诚,温蒂觉得身上暖暖的,满是来自朋友的信任。她偷偷把目光从这片信任中抽出来那么一点点,瞟了一眼索恩。索恩也点了点头。她不知道索恩的意思是“我们能让故事实现”还是“你能讲”而已。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种肯定。不知怎么地,索恩好像没有反驳小叮当。

“好吧,”温蒂迟疑地说:“可是怎么……”

“擒贼先擒王,”索恩说:“没了船长,海盗们会放弃抵抗。”

“同意,”温蒂说:“就像下象棋‘兑子’,拿王后兑王后。我也不认为他们对虎克有多大忠诚。我当初在船上就看出了他们的分歧——大多数海盗认为抓彼得潘不怎么重要。”

(译者注——国际象棋的规则和中国象棋类似,国王被吃就判输。作为国王的老婆,王后的攻击力最强大,一个王后略强于双车、双马或双象。兑子,是下棋的战术,即故意用攻击力相同或相近的棋子同归于尽。)

正说间,一个零零碎碎的黑影滑过灌木丛,向他们靠拢。

小叮当吓得跳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发现那只是温蒂的影子。

“啊,真高兴你也来了!”温蒂说着,轻轻拍了拍她身边的土地。那影子亲切地滑过来,变成一片完整的温蒂状的轮廓:“怎么样,彼得的影子还好吗?”

影子比划着什么,拨浪鼓似的摇着头,摆着手。

“你是说,再给你多一点时间,你就能把它救出来?”

影子耸了耸肩,绝望地点点头。那意思是:也许我就会成功的。不然呢,我们还能做什么?

“好的。我们刚才还说,海盗们并不怎么忠于看似心爱的船长。所以咱们要想办法,要么杀掉虎克,要么俘虏他,要么把他弄残废了——我倒希望是第二种——我们要救出失落的男孩们,如果海盗们想抵抗,我们到时也有人手。小叮当,你刚才帮我解了绳子,你还能解开他们的吗?”

“咱们仙子就是干这个的,”小叮当说:“这不是什么魔法。做绳结、设圈套的办法,总是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

“我还是觉得这算魔法,至少从人类角度看。但不论如何,记住:你一定要亲手摸到绳子才算。”

“只不过,”索恩插话了:“还有光……”

“是啊,当然,要亲手把孩子们身上的绳子都拆光!”

“不,不是拆光,是发光。”

索恩说着,飞到她面前,发出耀眼的光芒,弄得她不得不捂住眼睛。

“明白,明白了,”她说:“看来你们也不那么隐蔽。可是……如果你们动作麻利点儿呢?我不知道……也许只要给他们什么东西,比如一把刀或者一个锋利的贝壳,给了就走,让他们自己弄断绳子呢?”

“可以。但一来还是会有人看到我们;二来如果失落的男孩们因为彼得潘倒下了,就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那即使帮他们松了绑,又有什么意义?”索恩说。

“我想我有灵感了……”温蒂说,她感觉到脑子里有什么正在成形。她平息着自己正在加速的心跳,不要那么快就选择相信。

“小叮当,我觉得你说到故事,真是说到点儿上了!虎克很喜欢自己给自己灌输某种故事。他一辈子都在给自己讲彼得潘砍了自己手的故事、还有鳄鱼吞钟什么的。这些故事让他不能自拔。我觉得讲故事就能‘正中国王内心’啊!”

说到这里,温蒂满意地向后一靠。两个小仙子不解地看着她。

“莎士比亚啊,”温蒂说:“《哈姆雷特》!”让她失望的是,两个仙子谁都没听懂她的引经据典。

(译者注——《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的著作之一。“正中国王内心”是里面的经典段子,原句是【catch the conscience of the king】。)

“哦,莎士比亚,我懂!”索恩自豪地笑着说:“我还在《仲夏夜之梦》跑过龙套呢!”

(译者注——《仲夏夜之梦》是莎士比亚的著作之一。情节中出现了许多可爱的小仙子。)

小叮当不满地瞪了索恩一眼。

“好吧。咱们重点是想办法保证故事有足够的戏剧性,足以让虎克分心。如果做得好的话,只需摇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把他逼上绝路。除了故事,我还有那只发条鳄鱼,估计它会在冒险的终章派上大用场的!我还有一样利器,就是……就是我自己。”

“你自己?”小叮当不解。

“是,我要换人质,拿我自己换回彼得。”

第三十七章 温蒂的三寸舌

“远远地见你在夕阳那端,

打着一朵细花阳伞,

轻轻的晚风将你的长发飘散——

半掩去酡红的脸庞……”

温蒂得意地微笑着,心里哼着小曲儿,想象着秀发美裙的自己,正一本正经地走在伦敦街头,肩上还斜斜地倚着一把伞。既然在这条通往市场或书店的路上,可能遇到“魔鬼般的希斯堡双胞胎”,所以她用格外自信的微笑作为抵抗她们的第一道防线。

(译者注——上述加入了《踏着夕阳归去》的歌词。原文并没有歌词。)

当然,现实是,她走在炽热的沙滩上,没有街道,没有书店,没有左邻右里,就连她那身浅蓝色的长裙也没有了。她身上只剩一件被海水浸得发白的有点像束腰衣的东西,她的胳膊、腿和脸也被太阳晒得认不出来。

或许——只是或许——她的笑容没那么自信,反而多了一分讥讽。

她的影子像一位举止得体的淑女一样,精确地模仿着她——除了看不见笑容。

海盗船慵懒地趴在近海的水面上,就像装在瓶子里的工艺船一样完美得让人心动。在那头昏眼花的一刹那,温蒂幻想着那就是一艘装在瓶子里的船,她站在爸爸的书房里,对着想象中的英雄和恶人们喃喃自语。毕竟长时间的孤独和缺乏外来的声音,让房间里的她痛苦不堪……

只不过她爸爸没有瓶子里的船之类的摆设。

温蒂身上的伤痕可怕地痒了起来——她通常不会在故事里构思或叙述如此烦人又无聊的琐碎细节。

除了身体上的伤,她感到自己的内心也发生了变化——深刻而永久的变化——不需要直面坑坑洼洼的伤痕,也能感受得如此真实。

她迈步走着,走着,一直走进水里,直到海水没过了她的小腿。

“虎克船长,”她礼貌地挥手叫道:“虎克船长?我可以跟你说句话吗?”

船上的喧闹立刻安静下来。在船边如蝼蚁般密密麻麻站了一片的海盗们把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虎克必须坚持自己喜欢摆谱的“人设”,他不能不理会温蒂。

“温蒂·达令!”他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油腔滑调,因为隔着老远,他不得不用喊的:“我还纳闷儿你跑哪儿去了呢。”

温蒂照例行了个屈膝礼。

“恐怕现在我有点忙,我忙着把你的好朋友彼得潘弄醒,让他看看我下一步要做什么呢。”

“我是来投降的!”温蒂喊道。

“什么?”

“我是来投降的。虎克船长,我们再做一笔交易吧,我要用我自己换回彼得潘!”

那尊穿红衣服、戴黑假发的雕像在船上一动不动地站着,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我要你有什么用呢,温蒂·达令?我有彼得潘。我不要你。”

“可是……你真的需要彼得潘吗?”

“说什么呀,达令小姐?你来梦幻岛那么久,难道还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没有留意身边的现实吗?”

“事实上,虎克船长,我不仅留意到了身边的现实,还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危机,特地来警告你的……”说到这里,温蒂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她开始诉说起自己在梦幻岛上的各种经历,不时地提高嗓门,比如“打个比方……简直是一支庞大的军队……我震惊地发现……”,但其他时候她的声音还是低低的,任凭话语被海风吹散。

她能想象到远远的虎克船长到底在说什么:“见鬼,隔这么远,谁听得见她说什么啊?!”

“……不可避免啊!”她突然尖着嗓子说了半句。

“行了行了,你就待在那儿,达令小姐,”虎克急红了脸:“我派人把你请上来,马上给我唱完你这出插曲,好开始我的正事儿。来人,把绳子给达令小姐伺候着!”

温蒂又行了个屈膝礼。

小叮当不明白为什么温蒂不能直接飞上船,再开始她那套表演。但索恩看懂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虎克放松警惕。海盗头子只有觉得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才会主动钻进她的圈套。

温蒂静静地等着,望着大船上垂下一只小船,上面两个海盗都不是赞恩,他们凶起来的样子也平平无奇,属于那种连她被扣在船上的时候都没想过问名字的小角色。

其中一人在把她的双手绑在背后之前,先向她道了歉。

“没关系,”她说。“这样对我真不合适,但我完全可以理解。”

小船分开波浪,划向那条开启她所有冒险的大船。她抬起下巴,挺直了脊梁,仿佛一尊屹立在船头的雕像。

甲板上已经挤满了俘虏和海盗。有些海盗低垂着眼睛,低声向她打招呼。失落的男孩们好奇地看着她。虎克不耐烦地跺着脚走了过来。

“行了,有什么蠢话赶快说,达令小姐!”他说着,威胁地俯下身,把脸凑近了她:“你想牺牲自己交换彼得潘?太荒谬了!你随便问问这儿的人,你算哪棵葱,你连彼得潘一半儿的意义都比不上!我想抓你轻而易举,现在也没承诺要放你走。所以你连个筹码都没有了!我对付你,可是堂堂正正的,对不对啊,达令小姐?”

“连彼得潘一半儿都……”温蒂正要发作,突然想起该控制自己的情绪。

太阳照得海面一片波光粼粼,但缆绳上总有个不太和谐的光点跟着一起闪烁。可能是仙子躲在那里,伺机而动呢。

“好——吧!”她故意用戏台上的腔调,好让海盗们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那——么,虎克船长,既然你已经抓获了彼得潘,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的语气就像一位妈妈对想养麻雀、青蛙甚至狐狸当宠物的淘气孩子说话那样。她慢悠悠地等着他的回答——似乎时间在她这边——似乎等着他自己去慢悠悠地解开一个个谜题。

海盗们——还有失落的男孩们——纷纷看着虎克。

“我打算怎么处置他?”虎克船长晃了晃只剩一只钩子的胳膊以示强调:“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就要对他做什么!”

“哦……看来,你也要剁了他一只手啊?”

虎克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瞟向失去知觉的彼得。彼得的脸苍白得可怕,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温蒂壮着胆子瞥了一眼彼得的影子:它无力地躺在笼子里,就像一团乱麻的影子,一团被解开的乱麻的影子。她朝它最最轻微地点了个头。

与此同时,温蒂自己的影子悄没声息地从她身上剥离,像一条诡异的蜈蚣那样扁扁地在甲板上滑走。她再次感到那种奇怪的、从里到外的疼痛,那空虚的感觉蜿蜒上了她的四肢和躯干。

一道金色的微光——是小叮当趁着大家都在看彼得潘的时候,来到了失落男孩们的背后。

“我要把复仇刻进他的骨子里!刻进梦幻岛的骨子里!”虎克船长狂喊着:“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最心爱的世界灰飞烟灭!让他知道再也没有翱翔天空,再也没有拯救美人鱼的英雄壮举!然后,我把他推上跳板跳海,要么我亲自给他脑袋一枪!”他掏出手枪,威胁地指着温蒂。

“哦?你真的会杀了彼得潘?要知道,彼得潘不仅仅是你最大的敌人,不仅仅是你的老对手,也是你能熬过这些苦日子的唯一理由。”

“那倒也是……这个嘛……”虎克似乎真被温蒂说动了,他看着枪身上不知什么东西溅上来的污点:“我以后要培养新的理由。比如回到最初的快乐:烧港口,劫商船什么的……”

“对!您这下说到点儿上啦!”赞恩在一旁赞许地插了一嘴。

趁赞恩开口的工夫,一道琥珀色的微光掠过,在俘虏们身后消失了。只有一个海盗转过身来,觉得好像眼角里跳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可是……你们一直在彼此斗争……”温蒂提高了嗓音,上前一步——又重新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到她身上。

虎克皱起眉头,随即扳起手中燧发枪的击锤,发出不详的“咔哒”声。

(译者注——燧发枪的击锤,其原理在于:扳动击锤,让燧石到位。扣扳机的时候,燧石会猛烈撞击枪内的铁条,在极短时间内把铁条砍下一小块颗粒,颗粒被之前撞击时的热量引燃,最终引爆火药,空气膨胀推动子弹向前飞出。)

温蒂尽量做了个耸肩的动作——也凸显出她被反绑的双臂毫无威胁可言。她绕着彼得的身子和虎克踱着步,似乎在为他们俩着想,同时也尽量遮挡海盗的视线,不让他们察觉到俘虏和仙子的动向。

“要我说,虎克对彼得,彼得对虎克,要么就是在海上堂堂正正地打,要么就是在地上的某个洞里鬼鬼祟祟地交锋……那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可惜了。虎克船长,可惜你妇孺皆知、无处不在的一世威名啊!远在我的家乡伦敦,保姆们只要提起你的大名,孩子都吓得不敢啼哭……”

虎克微微垂下了脑袋。

“你和彼得潘,是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彼得潘,年轻又活力无限,是你再理想不过的对手!是你衬托自己威名再理想不过的对象!这一点,是永远也不能改变的!”

“难道……会改变吗?”她皱起眉头,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困惑俘虏了。

“大家都知道他把你的手砍了的经典段子。所以,那件事发生之前,一定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

虎克低头看了看自己只剩一个钩子的手臂,好像听到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消息。“没错,那是很久以前了……”他说。

“……但我认为,这仍然是一种改变……”她说。

海盗们听出来有点不对——就连那些失落的男孩们也听出来了——温蒂刚才那几句话显得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只有斯莱利不然,他的肩膀微微抽动着,仿佛要挣脱什么。

“……还是有改变的……”温蒂努力想找到新说辞。她的阵脚已乱,话也编不下去了——她还能说什么来继续吸引虎克的注意力呢?

她的内心开始惊慌起来。也许她真的编不下去了。也许她真的不擅长现编现讲故事,以此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我已经厌倦了你那显而易见的拖延战术,达令小姐!”虎克吼道:“改什么变?!改变了又和我有啥关系?!”

斯莱利的手臂一阵痉挛,可能他刚刚摆脱了最后的束缚。

瓦伦丁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他皱起眉头凑过去,想看个究竟。

“总有那么多……意想不到的事……”温蒂的语音开始含糊不清,但她还在绞尽脑汁:“不仅依靠孩子们的想象……梦幻岛本身也可以改变……”

“我!”俘虏堆里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斯琪站了起来,她的双手还别在背后:“我是说,我就是一个改变的例子!”

大家齐刷刷转过头来盯着那个失落的“男”孩。她惊惶不安地站着,眼前一片空白。

斯琪这一嗓子,对温蒂来说仿佛是救场如救火那样及时。她感激得心都快碎了。

“对,都看到了吧?咱们的斯琪现身说法了。给大家介绍介绍吧。”温蒂连忙顺水推舟。

“对,介绍一下!”虎克命令道,抬起手枪对准了斯琪。

“我是一个女孩!”她头戴的那对大得不成比例的动物耳朵已经脱落了,软绵绵地甩到了肩膀后面,让她看起来更像个人类。她不能解开头发,也不能露出女式紧身衣,没有明显迹象证明她不是个男孩儿。

“我就是个女孩!”看出大家的困惑,她提高了嗓音:“我只是刚剪了头发。”

“身为女孩儿……你混进了失落的男孩?”虎克船长怀疑地说。

赞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对斯琪充满了兴趣。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温蒂从未见过的光彩。

“是啊,我是女孩子。”斯琪扬起下巴,让自己听起来有一种戒备感。

“你是个女的啥?”齐吉突然问了一句。大家又把目光聚到那个海盗身上。

“女的啥?”他指着其他失落的男孩咆哮道:“这是一只狐狸,那是一只熊,很容易看出来。你他妈的到底是个啥动物?女的啥动物?”

“呃……那什么……兔耳袋狸?”斯琪清了清嗓子,更有力地说:“我是一只兔耳袋狸。”

海盗们一声不吭,茫然地看着她。

斯琪涨红了脸,不停地换腿支撑着身子。她从没受到过那么多人的关注,感到浑身不自在。

“兔耳袋狸,就是说,有个育儿袋,有点儿像野兔,但有长长的鼻子和尾巴的动物。”斯莱利插了一句。

“哦——!袋狸对吧?我想起来了。”加雷斯说着,好像恍然大悟的样子。

“没错!”

“我听说,袋狸可是高度濒危的物种啊!”那位尖叫拜伦对赞恩说。

“行了,别吵了,”虎克不耐烦地打断了手下人的动物学讨论:“就算达令小姐说得对,失落的男孩们里头出了个女孩,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当然有关系啦,虎克,我告诉你为什么有关系,”温蒂尽量没话找话:“不管来得多慢,该来的总会来。刚才失落的男孩里出了个女孩,就是最明显的例子……哎,对了,你们大家一定听说过斯莱利和彼得潘之间的矛盾吧?”

“当然听说过,”虎克嗤之以鼻,看上去就像一个跟不上时闻、但又拼命装出一副跟上了的样子的小学生:“谁没听说过呢?”

“既然听说过了,那你也一定和别人一样困惑对吧?失落的男孩,形影不离的孩子们,彼得潘最忠诚最勇敢的部下,居然出现了领导权之争!居然出现了权力斗争!然后不声不响还冒出个女孩儿来!”

“我还是不明白这和我有啥……”

“改变正在发生,虎克船长,梦幻岛正在改变,慢慢走出它原来的样子。它也在变老啊,就像你自己一样在变老……”

寂静笼罩了整艘船。海盗们都震惊了。

“瞧瞧这个,达令小姐……”虎克用轻快的、仿佛开玩笑似的——但颤抖着的——声音说,随即,他举起手枪对准温蒂。

“大家都知道你为什么和彼得潘过不去,和那个年轻、爱冒险、英俊的小伙子……”

“那是因为他砍了我的手!他是咱们最大的敌人,对吧,伙计们?”虎克嚎叫道。

海盗们咕哝着摇了摇头。

“好吧,”虎克不得不退让:“他是我个人最大的敌人,他是我的对手,是我最后的对头,是我……”

“他就是你的青春,船长!我们谁都知道!!”那个名叫杜克的海盗忍不住爆发了。

“你说什么?!”虎克怒吼道:“不许胡说八道!”

“杜克说得对,彼得潘代表的就是你的青春,”赞恩开口了:“从内陆到外洋,从天涯到海角,你一直在追杀他,就是想夺回你的青春!”

“一派胡言!”虎克说着,全身颤抖着坐了下来:“他让我恼火,他是我肉里的一根刺,简直是我的……”

“当那次交锋打响时,”温蒂眼睛一亮,接过了话头:“他砍了你的一只手,喂给了鳄鱼。就那条能滴答作响的鳄鱼。之所以听到那个声音会让你毛骨悚然,是因为它在提醒你时间在流逝,青春也会老去。”

虎克又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他的钩子。

“彼得下次还会对你做什么?”温蒂问着,勇敢地走向前,说话的声音也更轻了:“如果你不把他干掉的话?”

海盗们默不作声,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和他们的船长。

与此同时,一道闪光飞向另一个失落的男孩。

躺在地上的彼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身子抽搐了一下。

温蒂知道自己的影子一定唤醒了他的影子,但现在不是她扭头看的时机。

“全世界都有像我这样的人在讲述虎克船长的伟大事迹,以及他是如何……发生改变的。他的身体仿佛在慢慢剥离着,变成毫无生机的灰色,再也无法行船,更别提停泊在什么港口了。根本来说,他什么都不想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叫彼得潘的小男孩和他居住的梦幻岛!那个被他视为仇敌的男孩,侵入了你的思想,甚至侵入了你的头盖骨里面,吞噬了你每一个快乐的时刻!”

“你说得对,”虎克呻吟道:“自从彼得潘出现后,我就没有片刻安宁过。”

“你有什么感觉呢?”温蒂幽幽地问。

“可我现在抓住了彼得潘!”虎克似乎没有被温蒂的节奏带着走,他朝桅杆方向后退了几步,发疯似地挥舞着手枪:“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宰了彼得潘,再扫平梦幻岛,把我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我的安宁、我的正常日子……我当一个正常海盗的日子!!”

“没错,船长,你赢了,你击败了彼得潘!但是,我想知道,这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温蒂若有所思地说:“彼得潘输了,但他也已经把你的时间都耗完了!时光在飞逝,即使在梦幻岛也不例外。你甚至可以听到时间溜走的滴答声。请听……”

滴答……

滴答……

“骷髅旗号”上的每个人都静了下来,竖起耳朵听着。

滴答……

滴答……

虎克的眼球仿佛要在眼眶里拿大顶儿,看着就是两颗惨白的、没带一点黑的什么玩意儿。

滴答……

滴答……

滴答……

滴答……

“你没听错,虎克,这就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温蒂说:“即使在梦幻岛,时间也会流逝,慢慢地把你也带走……”

“不,不——!!”虎克突然狂喊起来:“是那只大鳄鱼!它吃了我那只手,还想吃我其他部位……”

“鳄鱼,钟表,生命,时间……管它呢,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虎克,它来找你了,不管你是否成功杀死了彼得潘。”

那只发条鳄鱼浮出海面。它的脊背被西下的夕阳映照得闪闪发亮。它绕着海盗船转悠,拍打着尾巴,还不时发出好像是双颚咬合般的声音。

几个海盗从船边望了一眼,顿时脸色发白。

“我还以为那鳄鱼死了呢!”杰罗姆·牛顿哀叫道。

“斯密!它来抓我了!”虎克怪叫一声,瘫软在桅杆根子下:“斯密,救救我,救命……”

温蒂一时蒙了,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斯密先生——船长甩出的底牌——这位潜在的救兵。

没人出现。

“斯密……求求你……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虎克呻吟着,竟然放声大哭起来:“把它撵走……我抓住了彼得潘……我赢了!把鳄鱼撵走,别让它抓到我……你说是吗,斯密?”

正在这时,斯莱利跳起来,戏剧般地把之前束缚他的绳索扔到一边,摆了个英雄人物在舞台上“亮相”的姿势:

“抄家伙,弟兄们……还有斯琪!打败抓我们的人啊!”看来,“弟兄们”这个词他说顺嘴了。

武装起来的男孩、女孩们纷纷跟在他后面。

然而……海盗们一动不动。

“行了行了,你们不用那么麻烦了,”赞恩叹了口气:“我想……我们败了。”

第三十八章 合作

“什么?”斯莱利大吃一惊,他对海盗们不抵抗就投降感到失望。

“我们败了。失落的男孩们,你们是最终的胜利者。好吧?这不就是你们一直想听到的吗?”赞恩看了看虎克船长,悲伤地摇了摇头。

玩具鳄鱼又转了一个弯,离小船更近了。它的滴答声越来越响亮。虎克埋着头,伏在膝盖上呜咽着,继续喊着斯密先生的名字。温蒂勇敢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把手枪从他手里拿出来。海盗头子甚至没有一点儿反抗。

“船长老是提斯密,他是谁啊?”她奇怪地问。

“呸!斯密根本不存在。”加雷斯啐了一口。

“不好意思?”

“是啊,根本没有斯密,”赞恩说着,拍了拍虎克的肩膀:“从来没有这个人。”

“是的。”齐吉在一旁认真地点点头。

“哦……天哪……我还以为斯密先生是个……大副,或者是仆人……水手什么的呢,”温蒂惊奇地说:“我就奇怪怎么从来没见过他。”

“我们的老船长多年来一直不着调……也许他从来就没着过调。”赞恩耸耸肩:“感谢彼得潘,感谢……或者别的啥。唉,不管啥都好,你们赢了。而且说实话,我们本来就想着要造虎克的反。”

温蒂举目望去,彼得潘和虎克船长这对老对手,此时看上去真像一对儿活宝——彼得潘脸色苍白、面容扭曲,眼皮刚刚眨巴了几下,帽子歪在一边;虎克船长就在不远处弯着腰,浑身发抖,黑色的假发歪戴着。

“这又引出了更多关于梦幻岛的问题呢。”温蒂低声说。

斯莱利带着失落的男孩们来到金笼子前。旋钮一复位,笼门一开,两个影子就一齐扑出去,仿佛一对拥抱自由的鸟儿。

温蒂注视着两个影子,它们被低低的、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下的红光拉得更长了。它们手牵手,享受着晚霞,一起在水面上俯冲、飞升、翱翔,消失在渐浓的暮色中。

她笑了,沉浸在另一种可能的桥段中:她和彼得潘在一起——而且她更年轻,和彼得年龄更相称,小叮当也毫不介意。

但事实上,小叮当正紧张地在彼得本人身边转悠。他用一只手摸了摸额头,想坐起来。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还带着那种专横与苛刻。

“我们赢了!”斯莱利说着,跪下来拍了拍他的手:“这都要感谢温蒂,还有小叮当,还有这位勇敢的伙伴索恩。”

索恩泰然自若地悬停在温蒂身边。

“可是我的影子在哪儿呢?”彼得环顾四周,问道:“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它在哪儿!”

“他会回来的,我保证,”温蒂说:“它只是出去走走。但这次它有人陪了。在梦幻岛,影子是有思想的,我认为它们应该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

“好吧,可这在我看来,一点儿都不像是胜利,”彼得潘暴躁地说:“我要我的影子!!”

小叮当瞪着眼睛,捏了捏他的脸颊:

“还要拯救梦幻岛,你这颗橡子!”

“啊,我只是开玩笑,叮当,”彼得说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挥手让她走开:“我找不到比这更好的部下了。没有我你们都做得很棒!我想,这要归功于我把你们教得好……”

温蒂不禁翻了翻眼睛。小叮当在彼得的鼻子上吻了一下。斯莱利笑了,和他对撞了一下拳头。

“你们以为赢了吗?”虎克突然开口了:“你们个个站在那儿庆祝呢,对吧?不,你们还没赢!彼得潘本该看着你们去死的!看着他最爱的人、最爱的土地灰飞烟灭!!现在,如果我得不到彼得潘,你们谁也别想得到!!温蒂,还记得你说的吗?滴答滴答……嘣!!”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狂笑。

“你是什么意思?”温蒂像对待一位长辈那样轻声问虎克。

“再见了,亲爱的,”虎克嘶嘶地说:“你要是留在伦敦的家就能安全。在这儿,你会被炸飞的!”

“难道……虎克有一枚燃烧弹?”索恩问了一句。

“是炸弹!!”彼得潘喊叫着站了起来——他的脸上又恢复了血色——“他想这样摧毁梦幻岛!他曾经想炸掉我们在吊人树的窝,还记得吗?它被连在一只钟上!”

“对,那是一次很棒的冒险,”其中一个海盗怀旧地说:“那招差点儿就成功了。”

“我记得船长室里有一只钟,”赞恩说:“还有那些……炸药……哦!怪不得啊!”

“一个能把整个梦幻岛炸毁的炸弹?!”温蒂惊叫道:“它该有多大啊!虎克,炸弹在哪儿?”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嘘——”虎克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邪恶地说:“咱们同归于尽吧,同归于尽!!”

“我们必须找到它,在场的每个人都要齐心协力!”斯莱利转向海盗们:“你们谁知道船长安放炸弹的事儿?”

“我们现在就启航,检查所有可疑的海岸线!”赞恩严肃地说:“只要顺风,我们很快就能绕岛一周!”

“我去查看最容易爆炸的地方,”彼得说:“什么火山、间歇泉,那应该是藏炸弹的好地方。”

“我回去发动仙子们共同应对!”索恩说。

“对,对!”小叮当说:“只要大家分头找,就能更快找遍每一处丛林!”

“我觉得可能是山上的洞穴,”斯莱利说:“还有隧道,这种地方可以容纳足够大的炸弹。”

温蒂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场面——曾经为敌的孩子们和海盗们现在携手并肩,一起致力于拯救这个世界。

她清了清嗓子。“先生们!”她喊道。

大家立刻安静下来。

“还有女士们,”她补充道:“还有各位有主意或者没主意的人,我提醒大家,给我们留下谜题的那位虎克船长,他的想象力和谋略或许被我们高估了。这不是我故意对他不敬哦。”

斯莱利、彼得潘、索恩、小叮当和赞恩一阵面面相觑,有点懊恼的样子。突然,不论是操着人类的语言,还是操着仙子的语言,他们五个异口同声地喊出一个词:

“骷髅岩!!”

“我想起来了,我们来这儿之前在那里停过一下,”赞恩挠着头:“好像要搞什么机密的事儿。”

“真的……”温蒂喃喃说着,抱着双臂,摇着头:“真见鬼。”

“炸弹肯定在骷髅岩!”彼得潘叫道:“我这就去!”

“我和你去!”小叮当喊道。

“我也去,”温蒂说着,她转向索恩:“你也应该来,我觉得你也懂。”

“我想现在大家已经不需要我、也不必再想我了,”索恩给了她一个睿智的微笑:“以防万一,我还是作为第二方案,照常回去召集仙子们吧。加油,温蒂,去拯救梦幻岛吧!”

“好吧……”说到这里,温蒂突然有强烈的冲动,想弯下腰去吻索恩的脸颊。她有一种预感,此一别,可能今生再也不会相见。只不过,担心吓到索恩的理智还是占了上风。她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轻轻地向索恩吹了一下。

温蒂没想错,索恩确实被她这个动作吓得小惊、未失色。但很快他又恢复了笑容:“总有一天我们会重逢的,闻笛……呃……温蒂,别担心。就算不是在梦幻岛或者伦敦,也是在别的地方重逢。毕竟,大英雄不怕走南闯北。”

轻轻地,温蒂一声叹息。她把目光从索恩身上移开,发现小叮当白了她一眼。

“怎么了?管好你自己就行……”温蒂尴尬地说。

小叮当咧着嘴坏笑起来,腾空而起。彼得潘和温蒂也纷纷扑入空中。

第三十九章 骷髅岩(上)

“就在那儿!”彼得喊。

那座小岛清晰得就像儿童读物上的印刷画——暗灰色的头骨状岩石耸立在海面上,仿佛身体其他部位的巨大骨架被压抑在了海水深处。不知这诡异可怖的地标是不是大自然形成的——梦幻岛里的一切似乎都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大自然”——还是岛上的某些远古民族刻意雕刻出来的。

不过,这跟温蒂讲给迈克尔和约翰的梦幻岛故事有点不同。大骷髅头的眼窝、鼻孔和嘴巴都被封了起来,再没有海盗或者美人鱼能入内,也没有小巧的乌鸦或海鸥可以进去啄食被谋害在洞里的人的骨骼。木板杂乱无章地钉着——很明显是海盗们毛手毛脚的拙劣施工风格——锤进去一半儿、还剩一半不屈不挠地露在外面的钉子分外扎眼。砖和石头堆得歪歪斜斜,水泥被匆匆糊在边缘的空隙位置。

“他把所有的入口都封住了!”彼得泄气地在半空中来了个急刹。

小叮当不安地查看着。

温蒂飞得当然没他们那么熟练,她只能小心翼翼在一个很短的范围内徘徊。

彼得飞到一个眼窝上,发现尽管海盗的手艺不那么好看,但做工还是很实在的——他的力气根本不能抠出任何石头或木板,也无法打碎那些水泥。

“该死,”他咒骂道——踢着岩石——“真麻烦!”

“交给我吧,”小叮当说着指了指:“我从那个缝儿里钻进去!”

果不其然,那些恶俗的、低级趣味的海盗们开玩笑地在骷髅鼻孔的左下方,用水泥糊了一道像鼻涕似的东西,但也暴露出了一道裂缝。

“小叮当,你懂拆弹吗?”温蒂担心地问。

“‘虎克的想象力被高估了’,正如一位睿智的女士曾经说的那样,”小叮当淡然一笑:“虎克以前的老套路了。没那么难!”

“啊,小叮当什么都能做,”彼得说着,挥了挥手:“她是一个工匠,这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那也要小心,”温蒂恳求道:“即使它被拆了也不是完全没危险。”

伴随着一个快得来不及反应的动作,小叮当在温蒂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然后飞到彼得面前,碰了碰自己的额头,然后钻进洞里。

“哎哟,奇怪,”彼得说:“她居然给了你一个吻,给我敬了个礼。”

彼得说这话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好笑,只是莫名其妙。

接下来就是煎熬般的等待。温蒂冒出了冷汗:如果小叮当拆弹失败怎么办?如果她把炸弹带到外面让大家一起想办法怎么办?她温蒂可对炸弹一窍不通。彼得会不会懂一点?如果还是拆不了,该怎么办呢?

与此同时,彼得吹着口哨,不时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用他的手指在空中画着教堂和小人儿。

有那么一刻,他注意到自己投在下面岩石上的影子,在两轮明月一远一近的照耀下显得活力十足。而温蒂的影子就陪在旁边,正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根线——准确来说是线的影子——忘情地和他的影子玩着“翻花绳”。

“嘿!”彼得说着,有点生气了。

彼得的影子转过身来看着他,尽管那只不过是一片扁扁的、黑乎乎的形状,但就连温蒂也感觉到它向彼得投去的目光,仿佛在问“怎么,你想再来一遍吗?”

“你继续,”彼得急忙说:“不过,你也该问问我们俩想不想一起玩……”

这真是一个荒谬至极的、谁都不会在意的想法……

……猛烈的爆炸声突然响起。

这是温蒂从未听过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空气膨胀当场把她掀了出去,就像被一辆八匹疯马高速拉动的车撞飞了。彼得不知用了个什么动作扑过来,竭力用自己的身体遮挡她。

无边的黑幕降临了。

第四十章 骷髅岩(下)

温蒂醒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才昏迷了没多久——她发现仿佛身处一个完全颠倒了、完全说不通的世界。四周寂静得可怕,虽然近处的碎石不时滚落,远方的海鸥张着大嘴,但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好了,听到一点了,但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当她试图重新重新找回重力感、光感和疼痛感的时候,灰尘和沙砾山泥倾泻般地从她的眼睫毛中涌出……这一切仿佛从四面八方重新向她涌回来。

彼得潘就躺在她旁边,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还维持着那个保护的姿势。

“彼得……”她低声说,即使她感觉很不对头——喉咙确实还能颤动,但就是没声音。

她的背上疼痛难忍,仿佛她被活生生撕开了。她费了好大劲,才用手肘和膝盖把自己撑起来。

“彼得,醒醒……”

这时她才猛然醒悟过来——彼得浑身是血,吓得她倒吸了一口冷气。从额头到脚跟,他身上少说也有上千处伤口。她惊恐万状地拿起他的帽子擦拭着,才算松了口气——伤口似乎都是小刮小蹭,没有什么大伤。

“小叮当呢……”他喃喃说着。至少,他的嘴唇看起来是这个形状。

“我不知道!!”

“我听不见……”

“炸了!炸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把手举向黑沉沉的天空,在风中徒劳地挥舞着。

“我听不见……”彼得喊。

这句话温蒂听清楚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强迫自己站起来。她背上的肉疼得一跳一跳的——但疼痛很快就向她的意志力屈服了,尽管这屈服很不情愿。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可能肋骨断了,但别处都无大碍,脚也有力气站得住。只不过右眼看东西总带着血红血红的感觉。

“小叮当——!”她用尽力气喊着,尽管她不知道自己能喊多响。

附近的一切都变了。原先兀然耸立的骷髅岩,现在已经是一片灰得特别难看的扁平岩石。圆滚滚的碎石让她想起海盗那枚用指关节骨做成的骰子。滚滚尘埃几乎遮住了月亮和星星,奇怪地漫射着它们的光芒,把天空变成一种说不出来的颜色,就像太初之地的环境。一阵风刮来,铅灰色的滚滚海水让人看着犯恶心。

“小叮当——!!”

“小叮当——!”是彼得的声音!温蒂觉得这一次她听得是那么清晰,那么悦耳。她看着他飞向空中,就像仙子一样在海面上飞来飞去地找寻着。温蒂挣扎着要飞起来,一阵风吹得她摇晃、摇晃……伴随着一声剧烈的咳嗽,一口刺眼的鲜血,混杂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沙子,一起从她嘴里吐了出来。

“小叮当……”

原本清晰的呼唤声又重新变得断断续续,变得纠缠不清,变得让她难以分辨,变得让她恶心欲吐。她不禁作呕起来,但理智还在命令她的胃别再惹是生非。

“叮当——!我的小叮当——!!”彼得潘连声呼唤。

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般的东西出现在温蒂眼前。她看了一眼,感觉又是一阵头晕目眩。

影子消失了,一切似乎又亮了起来,然后再次黑了下来。时断时续,就像什么信号。

温蒂困惑地把手举到眼前。她的影子出现了,迅速跟上她的动作。她突然明白了,它一直想引起她的注意!它指着可能是北面挥舞着手臂。温蒂放下手,她的影子落在海面上,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温蒂看着她的影子掠过水面,依然指向远方。彼得的影子也紧随其后。

“彼得——!!”温蒂喊。

他听见了——不论是因为他的伤没那么重,还是他的仙子耳朵恢复得比较快——他看了看她指的地方,朝两个影子飞去。

没错,那就是小叮当——只见一团若隐若现,时明时暗的东西——看不清是头发还是翅膀——毫无生气地漂浮在泡沫上。

彼得捧着水淋淋的小仙子,轻轻地把她放在温蒂眼前,擦掉她脸上的滑溜溜的水和粘乎乎的泥。

但小叮当没有一点呼吸,也没有发出哪怕一丝最微弱的光线。

“别死,小叮当!”彼得哀求着:“求你了,小叮当,别离开我……你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啊!!”

“加油,小叮当,”温蒂的声音带出了哭腔:“你能行的……我知道你能行的!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仙子,我相信梦幻岛……”

她眼前已经是一片水汪汪的小世界,就像无数次被浪花迎头浇湿那样:“……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的,你舍不得彼得潘,舍不得你心爱的这个世界……对吧,小叮当?求你了……你睁开眼……你睁开眼看看我们……我相信你,我一直都相信你……”

几乎听不见的叮当声,最微弱地响起:

“不……温蒂……其实……是……是我相信你……”

第四十一章 结局,但不是尾声

海盗们即将扬帆而去,要恢复他们正常的劫掠生涯。赞恩保证找一个舒服的热带港口把虎克放下,还给他留下足够买到好房子、雇到佣人的金子——似乎这不该是一个残暴而失去理智的船长应得的下场——毕竟埋设在骷髅岩的炸弹没发挥出多大威力,也可以说,给了虎克未来东山再起、回梦幻岛寻仇的机会。

出发之前,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新任船长阿罗登·赞恩向彼得潘行礼,宣布双方从此正式化干戈为玉帛——除非彼得潘还想干预他们未来的活动——彼得潘也礼貌地对他说了一番同样的话。

接下来,赞恩和温蒂庄严握手:“我很高兴这辈子能认识你,达令小姐。你说得对,改变确实会发生,哪怕在梦幻岛也会发生。甚至……是你带来了改变。”

然后赞恩转向斯琪的背影:“如果想换个环境的话,又能豁出去干那种杀人放火的勾当,那么不论你长的什么样、吻过什么人、穿的啥衣服,咱们‘骷髅旗号’是来者不拒,一概欢迎!”

斯琪欠了欠身子,侧脸对着新船长,嫣然一笑:“谢谢你,赞恩船长。也许有一天,我会接受你的邀请。”

大家望着“骷髅旗号”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地平线下。银白色的沙滩上,只剩下失落的男孩们、卢娜、彼得潘、温蒂和小叮当。大家的影子也都各归各位。

这就是温蒂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冒险后的完美结局,但又和想象中的太不一样:英雄们都伤痕累累,彼得潘浑身上下都是难看的伤口;小叮当瘫坐在他的肩膀上,还没有恢复飞行能力;阳光映照着失落的男孩们散乱的头发、清晰的毛孔、油腻的污垢、醒目的伤痕,还有一张张动人的笑脸,看着一点儿也不失落,反而再真实不过了。

“我说,你怎么是个女的?”彼得潘突然问斯琪。

斯琪耸了耸肩,倒是斯莱利帮着应了一声:“是女的就是女的。”

“如果我不是男孩,你就不会带我到梦幻岛上。”斯琪和盘端出。

“可那……那应该是‘失落的男孩’呀!”彼得恼怒地说。

“我觉得以后不能再这么叫了,”斯莱利站出来:“既不叫男孩,也不叫女孩,或许应该统称为‘失落的孩子’。”

“失落的孩子?”彼得有点不高兴地重复道。

“也许不该提‘失落’,”库比插了一嘴:“是你找到了我们,我们被你找到了。”

“找到的孩子,”斯莱利说着,点点头:“我喜欢。”

“我也喜欢。”斯琪说。

斯莱利和彼得默默地对视了许久。

最终,彼得翻了翻眼睛。

“不管是‘失落的男孩’,还是‘找到的孩子’,还是叫‘小兔子’啥的,我都不在乎。我只是不想再和你们发生矛盾了。我很想念你们。我不知道是和你们闹矛盾还是失去影子更难受。但我知道,这里起码有一半是我的错。”

“还有斯莱利,”彼得用胳膊轻轻搂住他,补充道:“在我的英明教导下,你已经是一个很好的队长了。我看,是时候放权给你带领这些小英雄了。”

现在轮到斯莱利翻眼睛了,但他毫无不屑之意,而是带着微笑。

“彼得,咱来一个?”他带着命令的口吻说道。

“来一个!”

两个男孩紧紧拥抱在一起,和好如初了。

与此同时,小叮当两手一按,从彼得潘的肩膀上滑下。温蒂伸出手,让仙子像芭蕾舞演员一样优雅地落在她手心。

“温蒂,接下来你想干嘛?”

“我想……我想做我一直在想的事……小叮当,我觉得你在装,装得没那么睿智,对不对?只要你不被那个男孩分心,你肯定能猜得出我想干嘛。”

小叮当做了个鬼脸:“你要回那该死的伦敦,对吧?”

“是的,恐怕我要回去,”温蒂叹息道:“可能就像我最不喜欢的那种桥段……我永远不会写、也永远不会讲的那种桥段:一个孩子在经历过许多神奇的魔法或冒险之后,长大成人,抛弃了那一切,承担起各种家庭责任——养孩子、找工作、努力赚钱什么的……

“可是,我不能忘记太初说的,梦幻岛是对伦敦的反映,是对我的世界的反映。我的世界有很多问题,我不能坐视那些问题影响到梦幻岛这个无辜的世界,也不能留在这里生活,假装那些问题从来不存在……

“现在,我们身处梦幻岛的沙滩上。可与此同时,我相信,在我那个世界的某个地方,一位牙齿掉光了的老大爷正在救济院里瑟瑟发抖,饥寒交迫,无人问津;另一个地方,一位没有被彼得潘救走的孤儿正在被护工残忍地殴打,或者被卖给工厂当童工;还有很多地方,女孩子们的呼声无法被人关注,她们也无力改变处境……我突然想起我在太初之地讲故事讲出了一条大河,还有刚才你和索恩一起帮我拯救了大家……我在想,我能不能也在我那个世界做点这样的事……

“我已经经历了一个女孩梦寐以求的最棒的冒险——这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

“可……温蒂,我会想你的。”

“我甚至想都不敢想……我想起就会疼得钻心……小叮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我觉得就像自己的身子被活活割掉了一部分,永远离开了我……”

小叮当忧伤地垂下头,一副凄惨的样子:嘴唇想表达什么,却又无声地颤抖着;翅膀上遍布伤痕;原先精神抖擞的丸子头已经失去了对发丝的约束,任由它们像旧斗篷一样披散在她肩上。

突然她抬起头:

“要么,咱俩再一起冒一回险,就当告个别?”

“好呀!我真想看看龙,”温蒂欢喜地说:“我还没机会看看龙是什么样的呢!”

两位女孩微笑着,温柔地抚摸着彼此手上的伤痕。

尾声1.0——作者的尾声

在这片配套条件不太舒适,但还是很实惠的社区里,坐落着美名远扬——也有人说是臭名昭著——的社会活动家、著名女性参政权论者温蒂·达令女士的公寓。

公寓不大,但足以容纳温蒂和她的藏书。龙头一开有热水,按钮一碰有灯光,这边是一处隐秘的私人出入口,那边还有一个接待志同道合的人的会客厅。每个房间都有窗户。餐厅很大,不用餐的时候还可以在那里组织各种社会运动——比如抗议、上书、筹备出版物或公开演讲——甚至可以让不期而至的访客们吃顿便饭。

现在他们谁都不嫌温蒂话多。有些人不惜来回赶好几百里路,也一定要听她讲话。

甚至她的父母——达令先生和达令太太——也来听她演讲。老夫老妻坐在现场总觉得有点儿尴尬,也有点儿自豪,但更多的是惊讶,对他们心中的梦想家——也是自家长女——能有如此作为的惊讶。

迈克尔和约翰在如何给世界带来更好的改变,如何为女性争取更多政治权利方面,坚定不移地站在他们姐姐的立场上,甚至还和她一起上街游行——但部分原因可能是方便接触到更多热情的女孩子。

温蒂看上去已经和成年人一模一样了,唯一不变的是她坚持仿效一位挚友的发型——丸子头。她还发现,坚持自己的梦想会让她近视——她那副眼镜和约翰是同款——也让她不被人注意了好长时间。

(译者注——“不被人注意”的原文是【unnoticed】。温蒂现在已经是一位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了,很难不吸引社会的目光。或许这个单词,结合上下文看,暗示了温蒂是单身?)

这是一个特别的晚上,一切都那么安宁。选民、女性参政权论者、平等权利倡导者、暴乱煽动人士……都被闭门谢客。温蒂正忙于准备一项活动,一项就连被她视为左膀右臂的亲密战友们都不知道的活动。

首先,她给厨房的桌子一丝不苟地铺上一块漂亮的桌布,再摆上一套她最好的、没有任何破损的茶具。

在这套茶具旁边,她又小心翼翼地摆好了另一套茶具——只不过这一套很小,小得那么精致,那么完美,如果你身在现场,一定也会惊讶不已。因为温蒂·达令是那么有天赋,那么热情、宽容、健谈,但又是那么理智,也没有奇怪的爱好,何况她家也没有养猫……

……或狗。忠心耿耿的娜娜早已在平静中与世长辞。小雪球很高兴地被菲比·希斯堡收养了。

“哦,我忘了拿吃蛋糕用的勺子和叉子。”

想到这一点,温蒂连忙跑上窄窄的楼梯。她的床收拾得整整齐齐,躺在两扇明亮的大窗户下面。窗外可以看到宽阔的天空,旁边还有一个不那么结实的床头柜,上面是一堆小册子、书和文章。床头柜旁边是一个箱子,上面摆着一个巨大的玩具屋,里面有着能想象到的所有逼真细节。

“你小时候从来没玩过什么娃娃,温蒂。”迈克尔曾经对她说——也许带着一点嫉妒。

“也许这是你终于想要孩子的一种外在表现?”约翰非常喜欢现代心理学:“这种女性的自然冲动一直被你从事的男性职业所压抑?”

温蒂对约翰这种话的回应通常只是她失望的表情——有时候干脆直接一巴掌扇过去。

如果温蒂手头宽裕了,她就会去完善这所玩具屋:比如做一张1比12的切斯特菲尔德式沙发,用真皮做垫子,上面还有绒毛装饰的小纽扣。

如果她有一点空闲时间——这比手头宽裕更罕见——她会用丝绸织出家具的罩布,或者用蜂蜡做出逼真的小蜡烛。小煤气灯或者小油灯这些新玩意儿容易引发小小的爆炸,被她弃用了……

闲言少叙,书归正文。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餐具室里的小瓷柜,用小拇指的指尖摸出一把精致的银勺,还有配套的叉子。这是她在一家珠宝店里发现的装饰物。

当她请珠宝商把这套餐具从被装饰的、记不得是什么东西的上面取下来时,那店员投来的目光里充满了一个词儿——买椟还珠。

她匆匆回到楼下,把小勺、小叉工工整整地放在茶杯旁边,又把茶壶放在炉子上。

然后她开始等待。

这场面看起来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如此一位社会名流,在深夜娴静地坐在桌子旁,身边又没有任何人,顶多是桌上放着两套大小悬殊的餐具。

上次她出现在达令家的花园里,还是十年以前。当时的她几乎一丝不挂,浑身是伤。而全家人设法保住了一切秘密。

她没再被送往爱尔兰。

既然决定了要改变世界,这十年的辛苦不寻常——充斥辛苦的思考和决策,更辛苦的付诸行动……随着她声名鹊起,她不得不和家人、朋友甚至街头陌生人爆发更多争吵……有小的成功,也有大的挫折……更有无尽的、累人的、乏味的工作……写信、回信、记账、分配资金、各种社交活动、礼貌地提醒人们遵守承诺……

每天躺上床的时候,她的胳膊总是酸痛不已。那种疼痛就像和西梭利蜂搏斗的感觉。

但她永远心怀希望和梦想,带着对严酷沙漠和种种冒险经历的回忆——当她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会提醒自己,没什么比和海盗搏斗更危险,也没什么比为他们洗衣服更可怕了。

在某些感觉合适的夜晚,月光柔和得那么友好——反正她也认不出所有星星——的时候,她就端端正正地摆上两杯好茶,静静等着。

等着……

当然,梦幻岛的时间流逝是另一回事。彼得潘首先就很难遵守承诺,而且,在梦幻岛觉得过了一个下午,在人间可能已经过了几年。

“我有好多话想对她倾诉,”温蒂自言自语道:“他们在议会大厦外面抗议我,用烂番茄砸我……还有我在植物园看到的那棵奇怪的树,让我想起了红宝石果……”

(译者注——英国议会所在地点是著名的威斯敏斯特宫,又名议会大厦,位于伦敦的泰晤士河河畔。)

房间里的挂钟滴答……

滴答……

滴答……

午夜钟声响起。温蒂又一次伴随着轻叹,站起身收拾餐具。

就在零点零一分的时候,一缕金光出现在她厨房的窗外。温蒂的脸庞也顷刻间亮了起来。

“小叮当,你来了!”她感叹着打开窗户。

尾声2.0——译者的尾声,兼点题“直到天明”

各位读者,如果你能到访那个遥远的世界,或许你会偶遇那位扎束丸子头的仙子。那仙子眉宇中隐然有英雄之气,谈吐间慨然不群,能在海边演半段“独臂劈蜂刀法”以怀挚友,也能在林间讲一则“舌战海盗救彼得”来赠后人……

又是多年以后……

温蒂那所公寓挂着饱经风霜、历久弥新的牌匾——“温蒂·达令基金会总办事处”。

背景音乐响起:《烟花易冷》(方文山作词,黄雨勋编曲,周杰伦作曲并演唱)

某年某月某日,午夜,伦敦,烟雨蒙蒙……

室内灯火全无。白天的喧闹——或激情,或温馨——都已散去。

远方传来大本钟报时的声音。

伴随着钟声,公寓的一处玻璃窗透入金色的光,

微微照亮了屋内无数奖章、纪念品;

微微照亮了墙上的基金会创始人温蒂·达令的照片,下面写着她的生卒年月日;

微微照亮了照片旁不远的一幅秀丽的中文毛笔字:《巾帼英雄》。落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 中华全国妇女联合会 赠予 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温蒂·达令基金会”。

雨纷纷 旧故里草木深

我听闻 你仍守着孤城

城郊牧笛声 落在那座野村

缘份落地生根是 我们

缘份落地生根是 我们

伽蓝寺听雨声盼 永恒……

窗外,坐着一位扎束丸子头的仙子。她倚着窗,看着雨水沿屋檐点滴而下,一滴,一滴,一滴……

直到天明……

(全文完)